烏克蘭的冬天來得像槍炮聲一樣迅疾。
一波洶洶降溫後,步入10月下旬的基輔州,夜晚的最低溫度已經逼近零點。戰事正在進入其持續的第九個月,鮮血和戰火仍然望不到盡頭。10月也是烏克蘭的玉米收獲季和小麥播種季,坐擁“歐洲糧倉”的烏克蘭農民,正為這兩種最重要的出口作物日夜勞作。
炮火連天,但截至10月,烏克蘭2021年種植的冬小麥(9~11月種植、次年5~7月收獲)和2022年的春小麥(3~4月份播種、7月中下旬收獲)已全部收割完畢,共計約1900萬噸。
收獲帶來的信息喜憂參半:盡管已經付出了可觀努力,烏克蘭今年的糧食產量依然因俄烏沖突影響而出現明顯下降,同時被耽擱的播種季還意味著明年的產量仍不樂觀,另一方面,在過去三個月裡短暫解決了糧食出口問題的那份四方協議,即將於11月9日到期。
以烏克蘭重要作物冬小麥為例,該國為2022年的收成播種了超過600萬公頃的冬小麥,卻僅收獲了469萬公頃。據烏克蘭政府估計,該國今年谷物收成可能會從去年創紀錄的8600萬噸下降到5000萬噸。
烏克蘭農業部公佈的最新數據則顯示,截至10月18日,烏克蘭冬小麥的播種速度隻達到了去年同期的一半。而據烏克蘭國家氣象預報員本周報道,今年冬小麥在最佳時間播種的數量不到計劃總量的30%。
與之同時,一度被打斷的糧食出口渠道盡管獲得了短暫恢復,仍與地緣沖突前不可同日而語,而其更為迫近的前景仍然未卜:截至10月17日,烏克蘭10月的谷物裝運量達到212萬噸,僅比去年同期低2.4%。但截至10月14日,由於出發速度過於緩慢,積壓在黑海港口的農作物船已增至156艘,而將於十五天後到期的糧食出口協議,直到今天雙方就續期問題仍相持不下,無法談攏。
“這場戰爭至少會造成三個季度的全球糧食短缺。”今年6月,烏克蘭農業部長米科拉·索爾斯基(Mykola Solskyi)對路透社說的話一語成讖,“我們收割不了去年的作物,我們種不了也收割不了今年的作物,我們也不想種明年的作物。”
此時此刻,喀爾巴阡山脈的雪花正在飄落,烏拉爾山脊的霜凍靜候冬天,而希望和沮喪,都在烏克蘭的田野上。
一、“歡迎來到我的星空”
烏克蘭南部的夏天是金燦燦的。7月,濕潤和炎熱讓谷物貪婪地吸收水分和陽光,肥沃的耕地是“歐洲糧倉”的地基,齊腰深的小麥和擠擠挨挨的向日葵花田長勢喜人——全世界三分之一的谷物和一半的葵花籽油都出自這片國境內。碧綠的菜畦點綴在田壟小道邊,清新的香菜、薺菜、豌豆抹去了這片田野餐桌的粗獷。工業化農具播種和收割作物的轟響,組成了農場主納迪亞·伊萬諾娃關於夏天的記憶。
但在距離這片遼闊農場不到13公裡的地方,尼古拉耶夫州首府尼古拉耶夫市八個月來一直在俄軍炮火的威脅之下,另一邊,赫爾松州距離伊萬諾娃家的農場隻有大約16公裡,那裡自三月初就大半落入俄軍占領,如今仍是烏克蘭部隊反攻的主要目標。
炮擊每天都在發生,伊萬諾娃愛吃的餐廳和路邊的學校變成了灰燼和廢墟。她的玫瑰園和杏園被俄軍占領,如三餐般頻繁的空襲警報,讓往日平靜安逸的農場生活成為奢侈。
“我有45塊地,有大有小,我在每塊田裡都發現了一枚俄羅斯導彈。”伊萬諾娃說道。《華盛頓郵報》則將如今的烏克蘭南部耕作區形容為“坑坑窪窪的瑞士奶酪”。
第聶伯羅市農企KSG的生產總監德米特裡·葉梅爾琴科的手機裡,就存著一張特殊的照片:一大團駭人的集束炸彈藏在了綠油油的麥稈之間。照片拍攝於KSG旗下一塊面積達2500公頃的土地,位於赫爾松附近。
“我們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但最終還是不能在這片2500公頃的區域種植任何東西。軍方說我們甚至不能去那裡。”葉梅爾琴科嘆道,“在我們公司擁有的的2.2萬公頃土地上,幾乎有三分之一位於前線附近的地區。”
“清除雷區本身就是非常困難的,”FTI咨詢公司農業食品項目的高級分析師理查德·科特邁爾說道,“你家周邊被埋了地雷,你還想種地嗎?”
而在今年4月春小麥的黃金種植期,烏克蘭約一半小麥生產區都處於嚴重沖突區,大約25%~30%玉米生產區處在激戰地帶。互聯網上出現了烏克蘭農民穿著防彈背心戴著頭盔駕駛拖拉機的視頻,但在“硬核”的調侃之外,更多現實問題仍然無法解決:即便可以種植,肥料和驅動拖拉機的柴油成本也十分昂貴,而當時有一半的的鉀肥還沒有運抵烏克蘭。
伊萬諾娃家的農場有價值數萬美元的農作設備被炸毀,一台三層樓高的深藍色谷物分揀機的頂部被炸開。伊萬諾娃的機庫裡,滿地都是發動機碎片和擋風玻璃的殘渣,機庫頂部被炸得孔洞密佈,碎金般的陽光點點漏了進來。
“歡迎來到我的星空。”這個強壯幹練的準經濟學博士笑容滿面,絲毫看不到她5月因俄烏沖突被耽擱博士答辯的沮喪。
最近幾個月,她為在此地駐紮休息的烏克蘭士兵無償提供食物和衣物清洗服務,從她廚房端出來的醃西紅柿、蕎麥面和雞湯,讓這些戰士可以好好在谷倉裡睡個好覺。
伊萬諾娃沒有為家裡的經濟損失叫苦。但即便坐擁家族式遼闊農場,如伊萬諾娃一般的烏克蘭農民仍然處境艱難,不少昂貴的農作設備是貸款所購,如今伊萬諾娃仍背負著相當債務需要每月償還,往年,伊萬諾娃和當地農民一樣,一直向尼古拉耶夫港的六個港口輸送自家的農產品,如今六個港口全數關閉。由於農場收成都積壓在糧倉裡,伊萬諾娃失去了周轉資金來源。她隻好在當地市場上低價出售一些糧食,賺一點工人的工錢和農場的運轉費用。
二、1艘貨船和1600輛卡車
低效緩慢的陸路運輸,近來成了部分烏克蘭農民的無奈選擇。
陸路運輸的困難,尼古拉耶夫當地農企VVI-Agro的老板安德烈·奇切塔形容得十分貼切。他拿著一個球狀玻璃瓶,寬闊的肚容和狹窄的瓶口形成鮮明對比:“我們要怎麼把所有東西通過這個(瓶口)運到這個(肚容)裡呢?”
住在烏克蘭的荷蘭農場主基斯·惠津格雇用了400名員工。過去,他可以在一天之內將一車25噸的糧食運到黑海的奧德薩碼頭,並在天黑之前回家。現在,貨車司機要花一周的時間開車、排隊和接受邊境檢查——費用是原來的三倍,最後抵達羅馬尼亞的邊境卸貨。
敖德薩市政廳透露,往年從該市出港的散裝貨船平均運載量約為4萬噸。但一輛卡車隻能運載大約25噸的貨物,這意味著1600輛卡車的運載量才能與一艘貨船齊平。
在俄烏沖突前,烏克蘭大約90%的出口作物都是通過水路運輸,如今面對龐大的運輸量,歐洲各國卡車和貨車司機的儲備不足和頻繁罷工已經不是本質問題,關鍵是如何連通相對而言成本最低運量最大的鐵路運輸。
烏克蘭的鐵路軌距一直以來都比歐洲通行標準更寬,這使得雙方鐵路無法順暢接軌。“所以我們需要用卡車將糧食運到烏克蘭邊境,再吭哧吭哧地卸貨,把糧食轉移到鄰國(如波蘭)的鐵路上,他們的軌距倒是符合條件。”KSG生產總監葉梅爾琴科說道。
彭博社舉過一個生動的例子:在烏克蘭敖德薩州的雷尼市和羅馬尼亞的加拉茨港之間,有一段20公裡的鐵路,被當局劃為了打通烏克蘭至羅馬尼亞鐵路運輸線的一個選擇,它不僅地理位置重要,其沿用的寬軌也可以和烏克蘭的鐵路兼容。
但這段鐵路在蘇聯時代就已廢棄,生銹的鐵軌長滿野草,鐵路的四分之一部分不翼而飛。
對著地圖發愁的官員們,還要解決無數個如這段鐵路一般的棘手問題。與此同時,交通運輸企業之間的跨國合作也變得十分緊急。“我們正在全力清除附近的灌木和植物,盡力開辟出這條(雷尼到加拉茨港的)鐵路。”羅馬尼亞物流公司TTS的副總裁揚·斯坦丘說道,“我們在這一生中做過許多對抗地理環境的事情,因為我們是物流公司。”
隨後,還需要經過嚴格的審批以確保人身和貨品安全。據《時代》周刊透露,某段烏克蘭鐵路運輸線路,光試驗就花了三個星期。
因此,爆倉成為了家家戶戶的常態。“我甚至能在裡面遊泳。”敖德薩農場主彼得羅夫斯卡婭半開玩笑地凝望著自家谷倉,裡面的金黃麥海泛著珍珠光澤,葵花籽山積滿灰塵。這裡的200噸小麥是幾周前收割的,葵花籽裡還有去年的收成,巨大的谷倉已經不剩什麼空間,彼得羅夫斯卡婭正在發愁修新谷倉的事情。
如此,在俄烏沖突爆發的前半年,烏克蘭農民的作物長不成,種不了,也運不出去。
三、現實主義的未來
9月,烏軍的反攻浪潮迭起,大片烏克蘭領土重新還給了農民們,今年的冬小麥播種期也即將來臨,三個黑海港口重新響起了船笛聲,一切好像都在變好。
“不,這個播種季我們決定將小麥和大麥的種植面積減少一大半。”烏克蘭波爾塔瓦州的一位農民告訴《大西洋月刊》,“我們沒有錢買新的種子和化肥,而且我們倉庫裡還囤了很多沒賣出去。”
如今,化肥比糧食更貴。因為各國對俄羅斯的制裁,化肥公司缺少了制作化肥的關鍵原料。與此同時,一些農場主因為有很多耕地無法播種,不得不在僅有的可利用耕地裡種植利潤更高的作物——油菜籽。
烏克蘭政府看到了這一現實主義的未來。“烏克蘭2023年收獲的冬大麥播種面積可能比去年下降20%,冬季油菜籽的種植面積將保持不變。”農業部長索爾斯基說道,“明年玉米播種面積也會下降,將被大豆或向日葵取代。”
農民們種植油菜籽的熱情顯然比冬小麥高得多——據烏克蘭農業部第一副部長塔拉斯·維索茨基透露,截至10月7日,已經有超過七成的油菜籽被播種。
“我們公司損失了大約75%的耕地儲備,我們不想破產,所以隻能增加了油菜籽的種植面積,這似乎是唯一有利可圖的冬季作物。”烏克蘭農企Harveast Holding的銷售主管特蒂亞娜·阿拉維多娃告訴半島電視台。
這種考慮情有可原,但可以預知的是,增產的油菜籽不會對解決如今的全球糧食危機起到多少作用——小麥、大麥和玉米,才是烏克蘭喂飽全世界的關鍵所在。目前飽受饑荒困擾的非洲國家不會覺得這是一個好兆頭。
“烏克蘭農民們對未來感到恐懼。現在糧食的銷售價格被壓得很低,售價隻能勉強覆蓋成本,而且谷物出港談判的前景仍然是未知的。”烏克蘭農業企業俱樂部的斯維特拉娜·利特溫說道,“驅動拖拉機的柴油和化肥也變得更加昂貴。所以他們即使想種小麥和大麥,但無能為力。目前烏克蘭農業交易平台上的油菜籽價格是小麥價格的兩倍。”
即便如此,耕地上不同作物的輪作,仍是農業生產的原則之一。因此,KSG也不敢任性地都種上向日葵:“兩年前我們在這塊地上種了小麥。去年是玉米,現在是向日葵,”KSG的項目主任瓦西裡·古林說道,“如果我們再在這裡種向日葵,收成最多隻有去年的一半,而且種出來的作物也不太健康。這根本行不通,即使使用殺蟲劑也不行。”
烏克蘭政府試圖為農民們解決錢袋子的問題——由於加工能力不足,烏克蘭往年通常出口原材料油菜籽而非榨好的油。但今年9月6日,基輔與波蘭政府簽署了一項協議,將建造世界上第一條運輸植物油的管道,這種出口方式利潤更高。
出口加工程度高的農產品,也是年中烏克蘭政府提出的“烏克蘭經濟復興計劃”中的一部分。當局計劃計劃在100萬公頃的灌溉土地上引資40億美元,投資77億美元擴大高附加值農產品的生產,讓“歐洲糧倉”重煥生機。
四、“掃雷遊戲”
而在農田的重重障礙之外,糧食出口前景也依然未知。
讓全世界吃飽的烏克蘭糧食,主要由敖德薩、馬裡烏波爾和尼古拉耶夫的港口運出。在俄烏沖突爆發後,敖德薩被俄軍持續封鎖,馬裡烏波爾經歷了數個月的鏖戰,尼古拉耶夫也遭到持續炮擊,導致各大港口足足停擺了四個月。
8月1日,第一艘裝載著2.6萬噸玉米、目的地為黎巴嫩的Razoni號貨船從敖德薩港口出發,剛剛簽署的《黑海谷物出口倡議》正式開始發揮作用。自那時起,截至10月中旬,有超過700萬噸囤積的貨物從三個港口出發。尤其度過剛開始的適應期後,烏克蘭10月份的貨物出口量已經和去年同期無異。
但要恢復到俄烏沖突前的常態,如今仍然是不可能的任務。第一艘Razoni號貨船在出發前,從簽署協議到啟程花了一個多星期的時間。與此同時,準備工作還包括為船隻和貨物購買保險,並尋找和雇傭船員來操作船隻。遍佈海面的水雷已經讓多名平民死傷,這也是船長們提心吊膽的方面。
貨船出發後,離開烏克蘭的船舶還必須在土耳其首都伊斯坦佈爾的一個聯合人員中心接受檢查,防止走私其他物品,目前堵在海路上的農作物船已經達到156艘。據聯合國黑海谷物倡議協調員阿米·阿卜杜拉透露,最近檢查小組已經增加到了五個,以加快效率。
烏克蘭基礎設施部長奧列克桑德·庫佈拉科夫將海運形容得如“掃雷遊戲”一般:“重要的是,我們要確認哪條路是安全的,然後我們會增派船隻。”
與此同時,延長協議的談判一直在進行,但莫斯科的最近表態愈發強硬。“如果新協議裡我們看不到任何對俄方有利的新內容,那麼很抱歉,我們不得不換種方式解決問題了。”10月13日,俄羅斯駐聯合國日內瓦辦事處大使根納季·加季洛夫對路透社說。
“兩方都有新的條件,克裡姆林宮要求一條運輸俄羅斯氨氣至烏克蘭敖德薩港的管道重新開放,烏克蘭正在努力將協議延長到一年以上,確保更明確的未來並把尼古拉耶夫港作為第四個解禁的港口。”10月14日,聯合國談判代表阿卜杜拉對彭博社透露。
從上一個冬天到這一個冬天,希望、沮喪和不確定性始終存續於烏克蘭的田野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