顛覆之一:二世悲劇
嚴格來說,《梁祝》講述的不是眾所周知的梁祝悲劇,而是關於這種悲劇的再次上演。
再次?
沒錯。第一次的發生不是由梁祝完成,而是他們的長輩——祝英台的母親,單英婷(吳家麗 飾)。
當年,單英婷女扮男裝上山求學,遇到心上人,二人兩情相悅,決意廝守終生。隻是結果兩人並沒能比翼雙飛。更像是“梁祝”的某種現實版——
單英婷嫁入官宦之家,成為一家之母,事無巨細威嚴冷酷;當時的少年也早已遁入空門不問世事,退避門外冷眼旁觀,法號“若虛”(孫興 飾)。
她難道就沒怨過,憤怒過,反抗過?
有。
隻是失敗了,認命了,麻木了。最終面對下一代,她也成了被卷走的大多數,在時代的洪流中悄無聲息。
若虛和尚曾經去祝府為兩個年輕人求一條生路。他用池塘裡的錦鯉做比喻,對祝母說:“你應該放生。”因為這些錦鯉“天賦人權”,來自山川湖海,世上本就不該有園林池塘成為華麗的樊籠。
祝母的回答不無道理:“放他們出去外面環境惡劣適應不了,它們會死的。你說得瀟灑!你能放下就不會出家當和尚!”
若虛和尚,本是被凡塵傷過退避門外的出家人——此刻端坐在這黃風呼嘯枯葉飛揚的廟門前,不更像一位路見不平蓄力出手的大俠?
英台“哭墳”,天色大變,恍惚間仿佛置身《新龍門客棧》裡的蒼茫大漠——原本淒婉哀怨的小情,竟生出天災浩劫的悲愴氣勢,散發出震懾蒼穹摧天崩地的巨大力量。
“俠”氣,是氣隨人動。
將兒女私情拍出天地同悲,萬物嗚咽的大氣蒼涼。再往裡,是愛憎分明、不容置喙的江湖世界。
電影前半段純愛正萌芽。
於是導演極盡所能,為我們創造一個充滿東方古典哲學意味的夢幻世界:水潺潺竹林豐茂,山林掩映的書院,落英繽紛的琴台,長須老者撫琴談經,白衣書生搖頭誦讀。
綠、白、粉交替出現,儼然一片生人勿擾的桃花源。
片中還有一處改編值得細品——“假小子祝英台”。
原著中祝英台是標準的大家閨秀,去書院也是主動要求,而影片一開始,祝英台就以異類形象出現——頑皮叛逆,單純靈動,甚至有點不學無術,連去書院都變成被強制的。
多數人會忽視這個改動,但Sir認為,就是這一看似細微的變動,最終促成《梁祝》完成了悲劇的徹底性。
最明顯的一段——電影結尾,祝母囚禁女兒,英台拜托丫鬟給來求情的梁山伯帶話,小姐讓你“放心”。
梁山伯說,我當然放心。
“你放心”本是《紅樓夢》中賈寶玉對林黛玉的經典承諾,在這裡卻完成“性轉”,由魏晉時期的女子說出來,某程度上能看出徐克一貫的敘事傾向:在女性角色裡寄托更多超出規則的情義。
後來,祝英台抱著必死之心出現在父親面前,她不再是那個混不吝的學渣。
氣定神閑,落落大方地提筆寫下《詩經·陳風》中的《月出》,父親大悅,以為交付給馬家的是一個合格體面的兒媳婦。
殊不知從觀眾的視角裡已經看出,此時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此時的祝英台,是決一死戰的女俠。
Sir沒有誇張。
整部電影最高潮,結尾祝英台在梁山伯墳前痛哭,以死相許。徐克甚至將這一幕當成戰爭片來拍:千軍萬馬踏過之後,隻剩傷員在廢墟中“匍匐”,新娘的鳳冠如“折戟”,沉入黃沙。
那麼,這一仗打的是誰?
電影其實一直在悄悄渲染這個“反派”。
四四方方、秩序森嚴的院落和家族、相互傾軋的官場、始終不露面卻像烏雲一樣無處不在的馬家、象征牢籠和規矩束縛的繩子、隱喻世俗欲望壓迫的怪異妝容……
至此我們終於看清了徐克的反叛。
對於“梁祝”傳說,《梁祝》並沒有講述一對佳偶如何被拆散,它講的,是一個生來就鮮活,不被拘束的個體,如何一步步被封建禮教規訓、打壓、直至活埋。
對於愛情,愛情真正的反面(悲劇性)是什麼?不是不愛,不是矯飾的傷感,而是每個人,每個時代的不自由。
對。
這不是傳說。你我皆“梁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