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怕的事情之一是看牙,聞根管而腿軟,見牙醫而色變。據醫學論文說,美國成年人有百分之五到十患有牙醫恐懼癥,超過七成有不同程度焦慮,可見此事無分東西。
5月份搬家到京都,太太給牙齒問題下了最後通牒,隔三差五給我發文章,什麼治療牙齒不能拖,越拖越花錢,什麼牙齒健康關乎心臟問題。我隻好硬著頭皮,去掛齒科醫院的號。這才留意到京都的齒科醫院竟然如此繁盛,家附近就有四五間。而附近的便利店、超市和藥局加在一起,才堪堪和齒科醫院的數量打平。
日本街區裡的牙科診所
太太指定其中網評最高的一家,幫我打電話預約。日本的病院往往努力營造一種輕松的氣氛,放一點緩慢悠長的音樂,墻上掛些小畫或攝影作品。這家的藝術氣息更濃一點,在當門的前台擺了最近藝術展的明信片,可以任取。藝術愛好和補牙手藝之間大概沒什麼必然聯系,但多少讓人心裡的焦慮稍稍緩解。
第一次去要拍片子,徹底清洗一遍,隔一周再去,才算正式開始。
“要註射麻藥了,有一點痛啊。”醫生說,又用英語重復了一遍:“A little pain。”
我從喉嚨裡擠出一個“はい”(“好的”),心想在國內也算身經百戰了。以個人的經驗來揣度,中國醫學有先賢華佗,因此患者也合該多學關公。醫生倘若說不痛,大概率是有一點痛;若是叮囑“有一點痛”,多半是痛歸痛,意志堅強一些,不至於忍不住,要是當真忍不住,便不是好漢。
之前在國內看牙,有兩次當場嗷出聲來,頗為失儀,然而多數時候,也確實並非完全不能忍。
總而言之,聽到醫生叮囑“有點痛”,便自覺地全身繃緊,準備迎接神經的刺激。
結果完全撲空。
針頭刺入、在牙齦裡移動的觸感都清晰可辨,牙根隱隱有一些酸脹,說得上“痛”的感覺卻幾乎完全沒有。心想日本的牙醫未免太老實了,說不痛竟然真不痛。先前種種心理建設,全無用武之地,甚至有點悵然若失。
近年來一些比較年輕可愛的牙科診所,看上去很令人放松
中途漱口,在牙齦上舔到一層冰涼的凝膠。心中好奇,自忖幼稚園級別的日語也問不出所以然,問出來也大概率聽不懂,幹脆等到治療結束,回家查一查資料。
果然有收獲。
日本的齒科醫學界,對痛這件小事相當在意,認為治療中的疼痛讓很多患者拖延、回避看牙醫。而日本人似乎也確實很怕看牙過程中的痛感。日本齒科麻醉學會官網的《齒科麻醉問答》欄目第二條,就是“麻醉註射打針的時候很痛,很討厭”。
為了讓嬌貴的客戶們放心,牙醫們紛紛在自家診所的網站上不厭其煩地解釋有什麼麻醉手段,怎麼能無痛治療,尤其是避免討厭的麻醉疼痛。
大致的意思倒是都差不多。齒科麻醉時的痛好比是個餡餅,第一層是針頭刺入瞬間的疼痛,第二層是麻醉藥註入時的疼痛。根據醫生的設備、技術和手法不同,有人痛得皮薄餡大,有人痛得皮厚餡小。像我之前的痛法,就好比一鍋煮散了餃子,皮跟餡都分不清。
而對付這些痛,不外乎幾種辦法。
一個是在註射麻醉藥之前,在註射點附近塗一點表面麻醉藥,減輕針刺的痛感。隨手摘錄一家診所的說明:“與皮膚相比,口腔內的黏膜表面有更多的痛點,所以插入註射針和註射藥物是痛苦的……有些人害怕麻醉註射,因此我們用它(表面麻醉劑)來盡可能地減輕疼痛。”
另一個辦法是盡量用更細的針頭。一般來說,齒科診所會使用標號為30G的針頭,直徑大約在0.3毫米。但是日本的齒科醫院貌似卷得很厲害,許多診所競相宣傳采用更細的針頭,比如33G的針頭,直徑隻有0.26毫米。
如今許多日本牙科醫院宣傳使用的最細麻醉針:35G的針頭,直徑僅有0.23毫米
表面麻醉和細針頭,這兩個辦法,能大大減輕“針頭進入皮膚瞬間”的疼痛。至於“麻醉藥註入”的疼痛,就要靠醫生的耐心和溫柔,一邊往裡紮,一邊輕柔地推進麻醉劑,盡可能“悄悄地進村,打槍的不要”。
總的來說,並沒有什麼了不得的秘密。問了一些國內醫學界的朋友,表面麻醉、細針、慢推,這三板斧能減少疼痛,也算是業內常識,但因為各種原因,並沒有在實際治療中普及。
那為什麼日本齒科診所對疼痛這麼重視呢?
日本全國的牙科診療所比便利店要多出1萬多家
原因之一可能是競爭的壓力。
如前所述,我家周圍幾分鐘的路程裡,就有四五家齒科診所,有些甚至隔街對望。以中國人的生活經驗,覺得很不可理解,但在日本卻是正常狀態。
根據厚生勞動省的去年10月的《醫療設施動態調查》,日本全國的齒科診療所有67889家,平均1853個人就有一家。而便利店全國一共有55956家,齒科診療所竟然比便利店要多出1萬多家。
這麼多齒科診所是怎麼來的呢?
日本曾經是一個牙醫短缺的國家。1960年,全日本齒科醫師隻有31109人,每10萬人對應的齒科醫師數,隻有34.8人。
從60年代後半期開始,隨著經濟的恢復與繁榮,平民日常食物中的精米、糖都大大增加。結果,日本各地的蛀牙患者擠滿了醫院,兒童蛀牙問題尤其嚴重。這場口腔健康危機被日本人稱為“蟲歯の洪水”(蟲牙洪水)。
1970年,當時的厚生省宣佈:要用15年的時間,讓每10萬人對應的齒科醫師達到50人,來守衛國民的牙齒健康。於是,日本大力推進設立齒科大學和專業學部,也就是中國俗稱的擴招。牙醫數量很快迎來了快速增長,並在1984年提前一年完成預定目標。
但沒想到的是,這一使勁使猛了。
牙醫數量在1984年達到預定目標之後,並沒有剎車。畢竟,過去幾十年中,做牙醫好就業、收入又高,比21世紀頭十年的程序員還朝陽行業。而且這一行越老越值錢,絕不會有35歲被裁員之虞。好處多多,吸引的年輕人自然也多。到2016年,全日本齒科醫生人數已經超過10萬人,每10萬日本人對應的醫師數量高達82.4人,比美國都要高三分之一。
在日本,一位牙科醫生的基本養成流程(圖|維基百科)
一旦某個行業供給過剩,必然會卷。想方設法讓患者的體驗更好,就成了齒科診所招徠和留住客源的必要方式。既然有患者怕打麻醉針,會因為麻醉註射的疼痛而逃避治療,那避免註射疼痛的辦法也就很快成了日本齒科醫療行業的標準操作。
在這個行業有一種說法,牙醫的努力方向,是體貼、不疼、客人多。要想客人多,體貼和不疼就是基本配置了。不然,患者分分鐘可以出門去隔壁家,比換理發店的托尼老師還方便。
至2016年為止,全日本牙醫人數已經超過10萬人
以上解釋是我個人的總結,並不一定完全對,僅供參考。
而在收集日本麻醉醫學相關的資料時,我又發現了另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相比對打一針的疼痛特別敏感、重視,大力普及了無痛治療的齒科,日本產科的無痛分娩,卻在發達國家裡吊車尾。
今年4月27日,日本厚生勞動省公佈了最新的(2020年度)醫療設施(靜態)調查結果,實施無痛分娩的比例隻有8.6%。
(圖|日本厚生勞動省)
而歐美發達國家,這一比例都高達80%,中國近年推廣無痛分娩和分娩鎮痛,全國平均比例也達到了30%,一些發達城市和醫院甚至超過了50%。
日本在這方面成績這麼差的原因之一可能是設備不足。日本全國內有無痛分娩設備的醫院和診療所,一共隻有505家。另外,無痛分娩也需要額外的費用,也阻礙了一部分女性選擇無痛。
但日本無痛分娩難以推廣,更重要的原因可能是觀念。
去年有人對日本懷孕初期的女性做問卷調查,收到了8000多份回復,其中希望進行無痛分娩的隻有18.3%,而有56.3%的女性明確表示不想要無痛。
“分娩必須忍受痛苦,想要體驗這種痛苦。”
“痛苦的分娩才是自然的。”
“沒有痛苦的分娩不會讓嬰兒感到愛。”
我不知道這樣的想法,是完全來自女性自身,還是受社會和環境的壓力的影響。我傾向於認為自然的人性沒有那麼大差異,而不同的社會文化會塑造不同的思維方式和觀念。
有一種說法是,日本人將忍耐痛苦視為一種美德,但為什麼齒科麻醉的痛很小,也會被細致周到地避免;而分娩的痛如此之大,卻要崇尚起女性的“愛與美德”?
據說由於近年牙醫過剩的情況更加嚴重,一些齒科診所不得不轉行。如果能把他們對疼痛管理的理念和先進經驗帶給產科,想必也是一件大好事,勝造七條根管。當然,聽說日本少子化嚴重,難以為繼、被迫轉行的產科醫院也不在少數。至少我家附近有一棟小樓,幾年前我來時還是產科醫院,如今已改為普通公寓。
(除特別註明外,文中圖片均由作者本人拍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