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年,HPV 疫苗似乎已經成為了女性之間心照不宣的一件必做事項。HPV 9 價也已將適用年齡范圍放寬至 9 到 45 歲的女性,即使一針難約,仍有許多女性不惜成本去進行註射。但許多人並不清楚地知道,HPV 疫苗究竟預防的是一種怎樣的疾病?在打疫苗之前,又需要做哪些檢查?若被確診宮頸病變,我們該怎麼辦?
一年半前,Taki 在做打 HPV 疫苗前的 HPV 篩查時,確診了宮頸輕度病變。在一年後的復檢中,宮頸輕度病變已經發展至癌前病變的最高程度,需要進行宮頸錐切術。她向我們分享了 HPV 檢查和進行宮頸手術的整個過程,也希望通過親身經驗的分享,來提醒更多女性,定期進行婦科檢查的重要性。
HPV 檢查
“我最擔心的結果還是發生了。”
一年半年以前,我被檢查出 HPV 16 型陽性,宮頸輕度病變。去檢查前,心裡隱隱覺察出的不對勁應了驗。
我身邊有不少女性朋友都曾“中過招”。HPV 疫苗在近兩年的普及和流行,使得許多女性對它已經不算陌生。但包括我在內,並不清楚 HPV 具體是一種怎樣的婦科疾病,也幾乎很少有人會形成每年定期作婦科檢查的習慣。為了拿到準許註射疫苗的門票,我需要先進行 HPV 篩查,也是在這個時候,我被發現宮頸病變。
HPV 檢查一般分成兩個部分。第一個部分是 HPV 篩查與 TCT 檢查,HPV 篩查是為了確認有無感染及感染的 HPV 型號,TCT 檢查是為了確認宮頸是否產生病變。這兩項檢查在婦科門診處便能夠完成,醫生會從陰道處取下一些樣本送去化驗,在一周之內,就可以拿到結果。
拿到化驗單時,我才知道 HPV 隻是一個統稱。HPV 病毒,全稱“人乳頭瘤病毒”,可以分為 100 多種亞型,一些低危型的 HPV、34病毒通過人體自身的免疫功能就能夠自愈,但一些高危型病毒:16、18、45、31、33、52、58、35等,如果確認感染就需要引起重視,尤其是 16 和 18,可以說是高危型中的“毒王”,多數的宮頸癌都是由這兩種型號的 HPV 引發的。不幸的是,在我的化驗單裡,16 型旁邊寫著“陽性”二字,而我的 TCT 檢查結果上,也顯示“鱗狀上皮細胞異常”。
當被確認感染 HPV 病毒,且 TCT 檢測顯示有病變的可能性時,就會進入到 HPV 檢查的第二個部分:陰道鏡與活檢。
提前和醫生預約好檢查的時間,到了檢查當日,我在早上八點便來到檢查室外等候了。檢查室門口的長椅上坐滿了人,都是和我一樣等待進行活檢的女性。在這些女性中,大部分人的年齡約莫在四五十歲上下,我似乎成為了等待隊伍裡年齡最小的一位,能隱隱約約感受到一些打量的目光向我投來。
喊到我名字了。負責登記的護士讓我脫去了下半身的衣服,圍著一張藍色的大紗佈,坐在等候室內。和我一起坐在等候室的還有兩名女性,大家都裹著紗佈坐在椅子上,為了避免尷尬,同時緩解緊張,我們每個人都不自覺地低著頭,心不在焉地滑弄著手機的屏幕。
我想起,在網絡上有許多女性分享自己被“暴力婦檢”的痛苦經歷。她們遇見的醫生或者護士在進行檢測時毫不顧忌女性的感受,甚至會使用一些意味不明的語言:“腿再張大一點啊”“現在覺得難受了,以前怎麼不覺得呢”“怎麼會疼呢,你又不是處女”……這些令人感到羞辱、痛苦的故事也讓我在準備接受檢測時充滿了緊張與防備。
等候室內的人被依次喊了進去,同時有面色凝重的女性從檢查室裡蹣跚著走了出來。候診室就像是維修流水線工廠,一個一個等待被維修的女性被輪番傳送至醫生面前。為了保證效率,第一個人做檢查時,第二、三、四個人已經作好被送上手術椅的準備。一個做完了,另一個要立刻補位,每日批量送檢。
幾十分鐘過去,流水線上的手術椅終於輪到我躺了上去。
醫生讓我盡量放松,並用一把鴨嘴鉗伸進陰道內,將陰道壁擴張開來。接著,是將陰道鏡探入宮頸內部。我側著頭,可以看到小小的屏幕上陰道鏡傳來的成像,於是就好奇地盯著看,這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身體內部長什麼樣。
然而,檢查的過程並不是輕輕松松就結束了。在做活檢和陰道鏡之前,我看過很多女生分享自己的檢驗結果,但幾乎沒有人提及,取活檢的過程會經歷如此難以忍受的疼痛。在漫長的二十分鐘裡,我試圖讓自己通過一次又一次的深呼吸來緩解,實在忍不住的時候,我會咬住自己的手腕或虎口,盡量轉移自己的註意力。
幸運地是,幫我檢查的醫生、護士都非常溫柔。她們非常小心地進行操作,問我“痛不痛?”“感覺怎麼樣?”。他們看到我在咬自己的時候,還會和我聊天,讓我降低對痛覺的敏銳捕捉。
幾天後,活檢和陰道鏡的結果顯示是“宮頸低級別鱗狀上皮內病變”。因病變程度較輕,醫生隻是給我開了一些藥,囑咐我養成良好的生活習慣,提高自己的免疫力。
此後的一段時間內,我時不時會瀏覽各種與 HPV 轉陰相關的分享。由於 HPV 的治療並沒有特效藥,低級別病變隻能依靠自身的免疫系統自愈,在一定程度上,人們總是會將自愈歸結為一種“運氣”。在瀏覽經驗分享貼時,常會看到評論區有女生留下一致的評論:“接順利快速轉陰”、“接全陰,接姐妹好運”……
當女性無法掌控身體時,似乎隻剩下“運氣”作為特效藥。
術前和病房裡
在進行復查之前,我戒了煙,加大了每周的運動量,盡我所能地加強自身的免疫力。
但當復查時間接近時,直覺又一次讓我感到隱隱的不安,隻有“拖延”能不讓我面對那個結果。在復檢時間的7個月之後,我最終還是鼓起了勇氣去復檢,重復了去年的檢查流程,但最終的結果書上,“CIN-III級”的字眼卻赫然在目。
醫生告訴我,等生理期過去以後,盡快來醫院準備手術。這項手術的全稱叫作“子宮頸錐形切除術”,它的目的既是為了切除病體以防進一步感染,同時也是為了更進一步檢測是否已出現癌細胞。
手術一般分為兩種方式:一種是 leep 刀錐切,針對病變較輕的患者,恢復時間較快,不需要麻醉,甚至在一些醫院的門診部就可以完成手術;另一種是冷刀錐切,針對病變程度較高的患者。冷刀錐切會切除相對而言較多的部分,一般會對患者進行麻醉,術後可能會大出血,需要進行住院治療。當時,醫生確認我的病變程度已經發展至癌前病變的最高程度了,最終確定進行冷刀錐切。
手術的前一天,我拎著一個行李箱進了醫院。因為疫情,除了檢查和手術等事宜,病人們隻能呆在病房裡不能出來。我住的是一間三人病房,病房裡另外兩位和我同天入院的患者,已經收拾妥當了。
住在中間床位的,是一位年紀七十上下的奶奶,花白短發,黝黑幹瘦,但人卻顯得很精神。奶奶是個老煙槍,聲音有些沙啞。煙癮犯了忍不住的時候,她會跑到病房的緊急出口處,偷偷抽上幾口。回到病房時,如果被問到去了哪裡,就會局促地笑笑,像小孩犯了錯事一樣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住在靠窗一側的,是一位年齡和我母親相仿的阿姨,她患上了卵巢癌,頭發已經剃光了。對她而言,住院已經是是家常便飯一般的存在,幾乎每隔二十天她就會來到醫院住上一星期,進行各種化療和檢查。或許是因為太頻繁,我沒有看見過她的家人進病房陪護過,隻是會定點來到病房門口,為她送來一日三餐。後來聽阿姨閑聊談到,她因為誤診耽誤了最佳的治療時間,現在已經是晚期了,醫生原本預估還剩下幾個月的時間,但如今,她的生命已經超出醫生預估的期限。
女性的生殖系統,包括陰道、子宮、卵巢、輸卵管等部分,也是生物學意義上,使女性被認知為女性的部分。它關乎著女性的日常生活,月經、生育、性,卻承載了女性最多的疼痛,也成為了女性最潛藏的恐懼和危機。
入院當晚,我來到醫生辦公室,在手術知情書和麻醉知情書上簽字,醫生會將各種術後潛在的風險一一列舉出來,包括切除宮頸後產生黏連造成月經不通,或者在懷孕後期容易早產滑胎等。雖然知道概率極小,但還是會害怕。回到病房入睡時,那些潛藏在心中的不安在我的腦海中來回旋轉,一方面是對於未知的緊張與恐懼,一方面是想著,在這具我習以為常的身體裡,有一個小小的部分要被切除、被改造了。
手術時間在上午,從零點開始,我便被醫生要求不能再喝水吃東西。快到手術時間,我換好了手術服,躺在病床上被推到了手術室門口。等待了一個多小時的之後,手術室的門開了,一位戴著氧氣罩還在昏迷中的病人被推了出來,與我交錯而過。
進入手術室,沒過一會兒就要開始打麻醉了,這是我在整個手術過程中覺得最痛的一步。我側彎過去,感覺到一根很粗的針紮入了我的腰部。麻醉生效的過程很慢,我的下半身漸漸沒了知覺,腦袋也變得暈暈乎乎的,甚至聽不清其他人在說什麼,隻有眼睛能打量一下周圍。手術的過程中,我沒有任何感覺,除了被戴上呼吸管的時候,心裡一閃而過的念頭是:哇,好像電視裡的場景。
我對時間的感知和判斷也變得恍惚了,不知道過了多久,手術結束了。被推出手術室時,我向醫生擺了擺手。
疼痛和出血
當我回到病床,慶幸著手術不痛不癢就過去了的時候,一段噩夢才即將開始。
最初的兩個小時,麻藥還沒過去,我的下半身毫無知覺。我像木乃伊一般,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當我的身體隨著麻藥的失效逐漸蘇醒,我感覺到一根插在我膀胱裡的導尿管,在四處搜刮我的尿液,就像一台抽水泵,時刻不停地在腹部進行作業。
接著,疼痛的感覺來了,它類似痛經,卻比我痛經最劇烈的時刻還要強效十倍。疼痛從下午一直持續到晚上,我試圖用睡覺減輕痛苦,但總是會被痛醒。最痛的時候,我忍不住地喊叫、流淚,隻能依靠止痛藥減輕一些感覺。
第一晚我幾乎是熬過去的。因為怕壓到管子,我無法翻身,雙腿發麻,加上導尿管和排血管的不適,與時不時傳來的陣痛,我的精神也一度恍惚。
次日一早的五六點鐘,我醒了,想到第一個問題是,我該如何度過這漫長的一天。以往,我總會在清晨想想這一天有什麼值得期待的事情。但在當時,我最期待的事情是拔掉導尿管和排血管,隻想痛痛快快地翻個身,睡個好覺。
住院的生活既單調,也異常規律。由於病人不能隨意進出住院區,我們的三餐隻有兩種解決方式,要麼是親屬送到病房門口,要麼提前一天掃描床上的二維碼訂餐。每次掃碼時,我會忍不住地想,獨自住院的老年患者該怎麼辦呢?就像我隔壁床的奶奶,她不識字,甚至使用的手機都不是智能機。
我開始試著多下床走一走,恢復一些運動量。我在走廊裡來回散步,再找到一塊有陽光的地方站一會兒,曬曬太陽。走廊裡,散步的病人很多,尤其是在下午三四點與晚飯過後,幾乎所有病人都會離開病房,在走廊裡呆上一會兒。時間長了,大家彼此眼熟,還會相互打個招呼。
到了術後的第二天,我的導尿管和排血管都被拔掉了,拔掉時雖然有些痛苦,但一想到終於能睡個好覺了,我還是小小地歡呼了一下。
接下來的三天都是在打針、平躺、散步中度過的。出院前一天,我的狀態已經基本恢復了,痛感也已經完全消失了。出院當天,同一病房的阿姨和奶奶也出院了,我是三個人中最後一個離開的。護士們進來換上了新的床單和被子,床頭的病患信息牌也回到了初始的模樣。我拍下了一些病房和走廊的照片,無論經歷是好是壞,於我而言,這是一段值得被記錄的經歷。
出院以後,我度過了一段相對“平靜”的時光,直到一個多星期後,我發現內衣上沾染了一些血漬。起初,由於血量較少,我以為這是術後的正常出血,但兩天後,出血不但沒有停止,反而越來越多。我有些慌了。我坐在馬桶上,拼命在網上搜索術後出血的原因。令我沒想到的是,這是一個做完宮頸錐切手術後的患者幾乎都會經歷的階段,傷口脫痂期。
在術後兩周左右,由於傷口愈合脫痂,會從陰道排出少量的鮮血,如果血量不超過平常的月經量,就屬於正常的出血。如果出現大出血的狀況,就需要及時去醫院進行醫治。
看到如此多的女性有過相同的經歷,我的心情也平靜了下來。但我心裡不經起了疑問,為什麼醫生沒有提醒我會經歷脫痂期呢?
幸運之下的黑點
回憶整個 HPV 的治療過程,我認為自己是幸運的。幸運於我還年輕,在發展成癌癥前及時發現並進行了手術;幸運於在就診過程中,我接觸到的所有醫生與護士,都對我溫柔以待,我感受到自己於他們,不是手術台上的一塊肉,不是需要被完成的工作指標之一,而是一位需要被醫治、被尊重的女性。
但隱藏在幸運之下的黑點,是我在回溯時發現,即使我的女性意識在不斷強化,即使我想要脫離疾病之下的隱喻,我仍然會對婦科疾病、對自己的身體產生羞恥感。
當我在手術床上張開雙腿的時候;當我在向朋友們描述治療過程,小心翼翼地用詞時;當我發現身邊感染HPV的女性朋友們,隻有極少數將自己的病情告知了家人,而 HPV 變成了我們之間一種心照不宣的秘密。
長期以來在大眾的認知中,婦科病總是與“性”綁定在一起,當人們提及婦科病,聯想到的往往是混亂的私生活、糜爛的情色。我記得還在上學的日子裡,如果有哪位女同學被人得知走進了婦科門診,流言蜚語便會像炸了鍋一般傳播開來。在病房裡,我也曾聽到相同的故事,一位已經成家的女性,因為不想被家人知道自己的婦科疾病,結果錯過了最佳的治療時間。
婦科病背後的種種隱喻,不僅在加深人們對於患者的偏見與誤解,同時也在擴大女性們對於婦科檢查的恐懼。一些人認為隻要有單一的性伴侶、接種了 HPV 疫苗就可以高枕無憂,也有一些人甚至不想走進婦科門診的大門。
在文章的最後,還是希望提醒各位女性,無論你處在何種年齡段,請務必培養起每年定期進行 HPV 篩查的習慣,即使已經打過了疫苗,但這並不意味著一定不會感染。其次,請提醒你的媽媽,你的女性家人及朋友定期去做宮頸篩查,在病房裡,我見到的多數病人都是四五十歲左右的女性,其中的很多都是已經癌變後才被送入醫院救治,而此時往往為時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