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尼·德普和安柏·赫德今年這場長達47天的誹謗官司好比一集屎尿涕泗橫流、眼界共尺度大開的好萊塢版《愛情保衛戰》。海水般的流量向兩位主演傾瀉,甚至女律師都紅得足夠出道。
可他們身旁的一位老幹部、民權界的百年老店——美國公民自由聯盟(American Civil Liberties Union,ACLU)——卻星光黯淡。
這場官司裡,ACLU不光是落在了巨星扯皮的暴風眼裡,它自身就是那股引發強對流的熱空氣:法庭證據顯示,美國公民自由聯盟的職員和律師們為赫德代筆了那篇被判誹謗罪成、導致後者被罰賠償1035萬美元的《華盛頓郵報》特稿。
法庭上提交的電子郵件顯示,在特稿發佈前一個月,ACLU的社論與戰略傳媒部的副主任給華盛頓郵報的社論部主編寫郵件,以捕風捉影的“遭德普家暴前妻發聲推動國會授權《防止對婦女施暴法》”為噱頭,說服華郵同意刊登。然後,ACLU的團隊不僅籌劃、起草、審議、定稿了這篇署名特稿,使其與ACLU的政治宣傳結合得天衣無縫,更是導演了整波媒體攻勢,借明星八卦推動政策議程。
ACLU藝術家參與部門的主任在郵件裡要求,這篇社論需要準時在《海王》上映前發出,以“借助影片規模巨大的宣傳之勢”。整個過程中,“作者”安柏·赫德的名字僅顯示在郵件的cc欄。而在法庭上,ACLU的代表又說,整篇文章就是個廣告而已。
●要求將安柏赫德從ACLU藝術家大使除名的聯署請願 / Change.org
其實任何美國新聞系的大一學生都知道這兩件事:一、代筆等於欺詐;二、特稿(op-ed)不是廣告。更不用說,刊登此文的是公信力在2017年奧斯卡獲獎電影裡被熱捧的《華盛頓郵報》。事後在谷歌地圖ACLU紐約總部的條目之下,湧入了大量的1星惡評。
赫德與ACLU之間的巨額捐款和後者授予她的女性權利大使頭銜之事發酵得越來越嚴重,網絡上超過11萬人聯署要求將赫德從ACLU的藝術家大使名單移除。表面上看,這場官司隻是ACLU近年來不斷增加的輿論爭議中的最新一樁,頗受爭議的新面孔上的一道新的油彩,而在這副面容背後,ACLU在過去的百年美國這連台大戲中的經典人設已悄然改變。
為最不受歡迎的言論辯護
在美國最權威的非營利組織評分機構“慈善導航”(Charity Navigator)上,ACLU直到筆者撰稿時的分數仍舊是滿級四顆星,並得到95.38/100的高評分。
●ACLU的logo
這家成立於1920年的機構在美國歷史中的形象,就如常伴其logo出現的自由女神一樣偉岸。它是美國最大的公益法律機構,律政界的好心腸巨人。它的宗旨振聾發聵:“捍衛美國憲法和法律所保障的、這個國家每人都享有的個體權利和自由”。著名的盲人作家、殘疾人權益活動家海倫·凱勒是其創始人之一。
草創之初,它隻是幾個理想爆棚的激進活動家拉起的草根組織。主持者省吃儉用,穿著別人送的舊衣服,領著極低的工資,義務為反對一戰的言論辯護,為支持工人運動的言論辯護,為美國共產黨等激進組織公共表達的自由辯護——盡管ACLU經常不贊成其工作方式和手段。
●ACLU紀念《尤利西斯》解封 / ACLU
ACLU從早年激進和草根起家,到壯大為一方豪傑,不改其俠客氣質——大義為先,不畏強權,“為人排患、釋難、解紛亂而無所取也”。對ACLU來說,這份大義就是公民自由(Civil Liberties)的原則:限制政府的公權力,防止濫權和幹擾公民的合法權益。要真正忠於這項原則,就得將法治精神放在一切得失和策略之上。隻要觸犯此信條,ACLU就得挺身而出。不僅要接那些人心所向的案子,更難得且重要的是,要敢於為那些不受歡迎的、極端冒犯的,甚至有叛國危險的當事人辯護——隻因他們同樣享有憲法和法律所保障的自由。
早在1930年代,ACLU就為被主流視作異端和不愛國的耶和華見證會辯護;麥卡錫時代,它用勝訴廢除了審查共產主義的《史密斯法案》;二戰期間,它再次為身為敵僑而被關入集中營的日裔伸冤。
最見其成色的是1977年的斯科基案。一小撮美國納粹黨人申請到猶太人聚居的伊利諾伊州斯科基村公園舉行示威遊行。斯科基村政府拒絕了納粹黨人的遊行申請,並通過了三項條例禁止其集會。ACLU在巨大的輿論壓力下,選擇站在納粹黨人一邊接下了此案並勝訴。伊利諾伊州分支為此不惜失去了四分之一成員以及近三分之一的資金預算。
因為法律的原則是,無論某人的觀點多麼冒犯或相關意象多麼令人反感,第一修正案都要保護其表達的權利。一旦要開始決定哪些是許可言論,哪些是不許可言論,離權益的全部失去也就差個合適的借口了。
●斯科基案中的美國納粹黨人 / ACLU
近百年來,ACLU如一柄護衛公民而揮舞不休的利刃,時代的輪廓線上也留下了它的處處劍痕。
1933年,ACLU的莫裡斯·恩斯特律師成功為詹姆斯·喬伊斯的《尤利西斯》推翻了淫穢指控,使得這部文學傑作在被海關查禁11年以後,終於得以進入美國。後來,ACLU又在法庭上推翻了審查電影內容的《海斯法典》,為好萊塢走向開放創作和分級制度奠定了基礎。
1954年,ACLU支持有色人種促進會打贏了學校種族隔離的“佈朗訴教育委員會”案,結束了美國公立學校中的種族隔離。
水門事件後,ACLU用一場對美國政府的勝訴力挺揭露白宮濫權醜聞的《時代》周刊。從此,美國政府不能事先阻止報社或雜志社發表機密文件,而必須要等文件發表之後才能采取行動,這成為提升透明度的標桿案件。
1970年代,擔任最高法院大法官之前,魯斯·金斯伯格在ACLU創辦了婦女權利部門,參與打贏在近日搶占全球新聞版面、確立聯邦憲法對女性墮胎保護的1973年Roe v. Wade案,以及跨種族婚姻Loving v. Virginia案,並率先展開了保護性少數群體權益的業務。在不久之前的2015年,ACLU打贏了Obergefell v. Hodges案,捍衛了性少數群體的婚姻自由。
●當年為ACLU“打工”的金斯伯格 / ACLU
縱觀百年來ACLU的“戰績”,它捍衛的並不是任何一種風行的價值立場,而是獨立於黨派和政治立場的法律原則。由於前者經常被操弄於黨爭話語之中,一旦卷入,很容易就在流動的色彩裡弄臟衣裳。
這一高貴品質和其律師職員的超強專業能力,幾乎把ACLU拔高到美國個人權利護法神的位置。遭到權力欺凌的無告民眾,總是可以心懷希望地走進它在任何一個州的辦公室。一旦案子被接受,ACLU會向當事人提供免費的辯護服務。歷史沉淀使得ACLU的四字母平面logo有了金石般的質感。
然而,即便金石也難以抵抗時間和政治浪潮的侵襲。
“以美國步槍協會為楷模”
在特朗普勢力崛起的2016年,ACLU全美政治主任也迎來的新任領導——左派政壇的搖滾新星、38歲的巴基斯坦移民二代法伊茲·沙克爾(Faiz Shakir),而他把美國步槍協會作為學習的楷模。
美國步槍協會是右翼的旗幟性政治遊說組織,向來是立場至上,咬住擁槍權不放松,善於將政治分歧化為自身的資源,與ACLU的一貫作風迥異。沙克爾的上任標志著ACLU明顯地從一個法律捍衛機構偏向政治倡導組織。“我們選擇客戶的時候,無論怎樣都是在做一個政治決定。我們不能自欺欺人地否認這一點。”沙克爾如是說。
沙克爾治下的ACLU,把對抗特朗普政府作為機構的主要目標。特朗普板凳還沒坐熱,ACLU就贏下了對抗他“限穆令”的第一場官司,而這僅僅是ACLU對特朗普政府400項法律轟炸行動的第一口開胃菜。沙克爾把之前給希拉裡·克林頓、伯爾尼·桑德斯這些民主黨大咖做競選的原班人馬拉來建立自己的司令部,招募大量志願者委以重任,架空了ACLU那些清高不黨、拘泥於鋤強扶弱的老職員,並且積極運作明顯擁抱民主黨議程的宣導活動。
●ACLU對抗特朗普政府紀錄片《進擊的正義》海報 / ACLU
另一個ACLU逐漸明確拋棄黨派中立、唯守法律原則立場的重要信號是,在2017年弗吉尼亞州夏洛特維爾右翼集會和騷亂發生之後,ACLU緊急下發了一份案件選擇指導,明確將捍衛言論自由原則置於其他政治價值之下。曾在23年任期內為ACLU樹立起光輝形象的前行政總監艾拉·格拉瑟(Ira Glasser)感慨自己快要認不出老東家,認為像斯科基案那樣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勇氣已不復存在。
彭博社文章以沙克爾的影子蓋住一塊被扔在角落、身披“異議即愛國”綬帶的自由女神立板的畫面為題圖,打出了這樣的標題:“為了對抗特朗普,蛋頭專家運行的訴訟工廠正轉型成為一股全國性政治勢力。”
通過反特朗普掀起的吸金大潮,ACLU的擴張一日千裡。會員從特朗普前的40萬人,猛漲到如今的超過180萬人,捐款收入猛增,預算提高三倍。充沛的資金讓ACLU的轉型之路更加暢通無阻,他們可以豪擲一百多萬美元購買電視廣告,反對特朗普提名的大法官候選人佈雷特·卡瓦諾,不講依據就暗示其性劣跡,這是過去的ACLU會避諱的。沙克爾對此的解釋是:“人們花錢贊助了我們,我想他們也期待得到回報。”
●ACLU轉型後收入猛增 / ACLU
這一轉變其實並非從沙克爾開始,不過是他與ACLU的現任執行總監安東尼·羅梅羅相見恨晚。羅梅羅自從2001年上任後,便有擅長籌資管理和結交權貴而不關心機構宗旨的風評。在羅梅羅之前,ACLU盡管清名滿天下,但日子並不好過,部分州的分支可以用清貧形容。終於沙克爾加上羅梅羅,還有站在對立面的特朗普,天時地利人和,ACLU這樣就在“下海”的大豐收中走到了自己的一百歲。
冰川世紀共識消融的標本
ACLU替赫德捉刀代筆的那篇價值負一千萬美元的社論特稿,就是在這樣的歷史與背景下出爐的。對此,《大西洋周刊》的文章標題直言不諱:ACLU迷路了。
然而,在更完整的圖景裡,ACLU不過是美國社會大氣候變化的一個標本。一個立足近百年的組織,何以在一個人物促成的一個轉身後就財源廣進、人丁興旺?
曾經美國多元社會的紐帶,是一種超越民族和文化認同的“憲政愛國主義”。美國的憲法體制及其所包含的價值一度足以聯合多元族群及文化,承托起的堅實共識基礎。
而今,憲政共識遭到來自極左和極右的兩方挑戰,在反復拉扯中削弱。全社會就“美國價值到底是什麼”產生了根本分歧:極右保守主義幻想一個更“純粹”的美國,與種族主義、白人至上主義關系曖昧不清;而極左進步主義激進到將美國建國理念和種族壓迫畫上等號,進而對憲法本身提出挑戰;中間地帶日益狹窄稀薄。作為憲法權利守護者的ACLU,不覺站在了分歧的正中心。
ACLU仿佛一頭曾經笑傲冰原的猛獁象,腳下的裂縫靠一己之力不可彌合。可冰川之外, 一頭是炎熱的陸地,一頭是無底的汪洋,該往哪走?而今這頭猛獁的新角色,幾乎等於在一座豪華動物園裡給觀眾表演保護環境的戲碼。它仍舊是個高大的好家夥,聞名遐邇且更加身強力壯,享受著美食與喝彩。人們怎麼忍心責怪它,畢竟,哪還有冰山讓它回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