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出町柳搭京阪線啟程,在京橋換日本鐵道(JR)大阪環狀線,不久就到了鶴橋站。
鶴橋,tsuruhashi,JR線和近畿鐵道的交匯處,戰前即是大阪交通、物流的樞紐地帶。平常工作路上,都要在鶴橋換近鐵線,因此若有空,也會在這裡稍作停留。走出車站,迎面是鶴橋商店街入口。
不同於日本許多城市寬敞明亮、設置著透明雨棚的商店街,這裡白天的光線也很昏暗,建築大多古舊,招牌上隨處可見諺文。蛛網一樣蔓延的迷宮道路,暗示這片街區從形成之初就缺乏充分的規劃。攤鋪幾乎要占滿濕漉漉的窄街,泡菜、蟹醬、烤豬蹄、五花肉、黃花魚、海鮮餅、紫菜飯卷、色澤美麗的米糕……
下一條街突然都是韓國化妝品、服裝箱包、美麗的韓服。街中流淌著獨特的氣味與聲響,帶著韓語口音的日語,也有韓語,不過與首爾口音差別很大,因為關西一帶的在日朝鮮人大多來自慶尚南北道和濟州島。“買一點兒吧!看,這海鮮餅是剛出鍋的!”“這泡菜,冷藏一周,冷凍一個月!”令人難以拒絕,若和笑瞇瞇招呼的阿姨眼神相遇,幾乎必然要買點什麼。
走出JR鶴橋站,就是鶴橋商店街入口,白天的光線也很昏暗
“鶴橋那個地方,一下車就是泡菜味兒。”卻聽過本地老人有點嫌惡地揶揄。但對於年輕一代來說,這裡是韓國美食的天堂,還能買到各種最流行的韓國雜志,他們對鶴橋已沒有什麼避忌反感,但對過去的歷史卻有驚人的淡漠。
用京都獨立書店“hohoho座”主人松本伸哉的話說:“我們吃著烤肉,看著《愛的迫降》,但對在日朝鮮人的歷史卻一無所知。”比較文學研究者四方田犬彥在他的新書《我們“無意識”中的韓國》(われらが〈無意識〉なる韓國)後記裡說過類似的話,他認為對於日本人而言,韓國是沒有被意識到的、不可見的存在。但反過來,這也說明在深層的無意識的水底,韓國卻是巨大的存在。
商店街陳舊的角落
鶴橋在生野區,位於大阪府的中央地區,這裡是全日本外國居民比例最高的地方,其中主要是在日朝鮮人。
據2019年數據顯示,生野區總人口為126930,外國人有27460,約占21.6%;當中在日韓國人為20397人,占區內總人口的16%。大阪也是在日朝鮮人數最多的地方,接近10萬人(2021年數據)。
自古以來,大阪就有許多來自朝鮮半島的“渡來人”,昔日攝津國(今大阪西北、西南地區及兵庫東部地區)境內有地名“百濟郡”,大約是今天生野區、天王寺區、東住吉區、阿倍野區所在的地帶,是古代百濟移民主要生活的區域;有一條河流叫百濟川,如今改名平野川。性質相似的,還有古代武藏國(今埼玉縣境內)的高麗郡和新羅郡。
朝鮮移民大規模移居日本,在1910年日韓合並之後。到1920年代,大阪府成為全日本朝鮮移民最多的地方,超過了1910年代朝鮮移民人數最多的東京和福岡地區,這決定了今日在日朝鮮人的分佈格局。
為何會有這樣的現象?近代以來,大阪城市發展迅速,有“東洋的曼徹斯特”之稱,金屬制造業、紡織業、建築業等產業出現大量勞動力缺口;加上殖民時期的朝鮮,許多農民失去了土地,於是大量平民來到日本謀生,其中包括不少強制帶來的勞工。
迷宮一般錯綜復雜的街道,有很多諺文招牌,比如“故鄉酒”
當時,朝鮮半島連接日本的航線主要有1905年開通的、釜山與下關之間的“關釜聯絡船”,還有1922年開通的、濟州島與大阪之間的直通航路等等。後者開通以來,來到大阪工作的濟州島人急劇增加。
據1935年的統計數據可知,當時濟州島內人口共19.8萬,居住在日本的濟州島人有4.8萬,當中3.6萬人在大阪府內。到1939年,大阪市內共有21萬朝鮮人,而當時朝鮮首都京城(今首爾)的朝鮮人為63萬,平壤為22萬,釜山為17萬。
最早到來的朝鮮人以青壯年男子為主,之後到來的是他們的家人。他們從事的工作大多是日本人不願意做的艱苦勞動,比如整修河道、紡織、染佈,等待他們的還有低廉的工資、惡劣的勞動條件、隨時可能被解雇的不安定環境。
美味的參雞湯,仿佛瞬間到了韓國
二戰結束後,朝鮮殖民時代宣告結束,在日朝鮮人沉浸在解放的喜悅中。駐日聯軍總司令部(GHQ)發佈“人權指令”,要求日本政府廢除此前限制公民權、政治權和宗教自由的法令,大量在日朝鮮人都要求回到祖國。一時間,有20多萬朝鮮人湧至下關,等待回故鄉的航船。
到1946年3月,已有140萬在日朝鮮人借用接回遣返日本僑俘的船隻,返回朝鮮半島。然而,返鄉並不是立刻就能實現的夢想,對於多數普通人來說,如何在剛剛化為焦土的廢墟上度日是更現實的難題。
因此,幸運地躲開了戰時空襲的鶴橋一帶,戰後很快成為黑市交易的中心,孕育了今日鶴橋商店街的雛形。泡菜、年糕、烤肉、濁米酒、豬內臟……這些異邦人的庶民飲食哺育了這片土地,頑強紮根於此。
戰後半島分斷的歷史使許多在日朝鮮人留在異鄉,他們的立場與國族認同也出現種種分裂。雖然不能把“在日朝鮮人”視為完全統一的整體,因為每個家庭都背負著獨特的歷史,但在日朝鮮人作為整體所遭遇的侮辱與損害,確實是共通的記憶。
泡菜、泡菜、泡菜
最近,美國蘋果電視拍攝的電視劇《彈子球遊戲》(Pachinko)就以鶴橋為舞台,講述了近代朝鮮移民女性順子一家四代的故事。
1933年4月,順子跟丈夫白以撒從釜山來到大阪,他們搭乘的就是關釜聯絡船,從下關再轉電車到大阪,這條路線比濟阪直通線更昂貴,當時貧苦勞動者一般不會這麼走。不過,白以撒出身平壤兩班之家,到大阪是來做助理牧師,處境較貧民自然好不少。
白以撒的二哥白約瑟和嫂嫂慶熙已在大阪生活了很久,買下了自己的房子,他們住在一片叫豬飼野的區域,那是朝鮮人聚居的貧民區,“一棟棟破房子很不協調地分佈著。棚屋構造簡陋,用劣質的材料建成”,“這些房子似乎是由居民自己用便宜的或撿來的材料建造而成,並不比帳篷堅固很多”。
豬飼野是確實存在過的地名,緊挨著今天的鶴橋車站,也屬於生野區。這個地名歷史悠久,據說源自古代朝鮮移民飼養家豬的風習,《日本書紀》中有“豬甘津”的地名,就是它的古稱。
1973年的行政區劃調整中,豬飼野被周邊的中川町吸收。這是因為“豬飼野”的地名很受歧視,住址裡帶了這三個字,求職、結婚都不容易,而這一帶房價也很低。在1960年代的照片裡,豬飼野街頭隨處可見穿赤古裡的女子,集市上到處都是泡菜、大蒜頭、豬頭肉。
剛出鍋的攤餅
《彈子球遊戲》的小說原著有中文譯本,叫《柏青哥》(2019年)。作者是美籍韓裔作家李敏金,她7歲時跟家人從首爾移民到美國,畢業於耶魯大學歷史系和喬治城大學法律中心,做過律師,丈夫是美籍日裔。
有意思的是,她丈夫的曾祖父,是日本近代史上有名的實業家樺山愛輔,曾留學美國,而愛輔的父親,是日本海軍大將、政治家樺山資紀。最初,李敏金的父親堅決反對這段婚姻,因為他經歷過日本殖民時代,在情感上無法接受女兒嫁給軍國主義者的後代,也擔心女兒遭遇歷史的虐待。當然,父親後來還是同意了女兒的婚事。
2007年至2011年,李敏金生活在東京,對在日朝鮮人做了大量采訪和調查。因此,她筆下的鶴橋,氣味、聲音、氛圍無不真切,呈現出豐富的肌理。《柏青哥》是一曲漫長的移民悲歌,就像黎紫書寫《流俗地》說的,“若吾不寫,無人能寫”,李敏金從青年時代起就一直醞釀這個故事,從構思到出版,花了整整28年時間。
“民族婚禮衣裳”
比中文譯本晚一年,《Pachinko》的日文譯本(文藝春秋出版)也上市了。雖然媒體沒有太多反響,但亞馬遜評分相當高。學者內田樹近來亦呼籲,日本觀眾都應該去看看《彈子球遊戲》。他認為,“講述本民族的苦難經歷是痛苦的。但是,鄰國的創作者卻顯示出很大的勇氣,仿佛揭開舊瘡疤,講述滲透膿血的記憶”。
鄰國的韓國如此熟悉本國史,而日本人對本國史的暗部卻十分無知,這種非對稱的現象令他憂慮,“不知道過去也不想知道過去的人,無法創造未來”。
《祖國的冠婚葬祭》,擺滿的祭器
各色床上用品、傳統韓服
大阪也有不少戰後遷來的在日朝鮮人,比如1929年出生、依然健在的詩人金時鐘。他的父親生於元山,母親生於濟州島,戰前到戰時,他一直作為“皇國少年”,生活在殖民統治下的朝鮮半島。
1948年,濟州島爆發了鎮壓左翼群體的“四·三事件”,大量平民遭到屠殺。左翼青年金時鐘乘船逃亡至日本,輾轉來到鶴橋,住在豬飼野。1952年冬,他發表了長詩《秋之歌》,最後一段是:
我的故鄉,是紅褐色戰火的故鄉
殷殷的炮聲,在我腦海中回響
動不動,就威脅我 秋天的夢
然而,秋之歌 是心靈的故鄉
永遠不變的 我的牧歌
故鄉的夢,是沉沉壓彎的柿子的秋
沃土中沾著泥土的紅薯 結果的秋
今日,無論祖國怎樣
都不會影響,我的秋天
若閉上眼睛,厚樸的果實成熟
吃著秋草的 小牛的叫聲
呼喚著 這個夢 永不結束的那一天
晚年,他出版了回憶錄《生活在朝鮮語日本——從濟州島到豬飼野》(朝鮮と日本に生きる——済州島から豬飼野へ),仿佛封存於毛栗硬殼之中的故鄉記憶,觸碰了就會受傷。但還是要書寫,為了記錄,也為了和解。
“歷史辜負了我們,但沒有關系。”這是《柏青哥》開篇的一句話,李敏金用異國的語言寫道:“History has failed us, but no matter.”日文譯本是:“歴史が私たちを見捨てようと、関係ない。”每次路過鶴橋,心裡都回響起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