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是一種有趣的存在。相較於陸地上的絕大多數建築物,它們很小,即便是一艘大船,其體積也比不上你家街角稀松平常的一座樓。在水域之中,人類的脆弱和渺小就會凸顯出來。把你放在一艘大船上去遠航,意味著你將被困在一個密閉空間裡,度過漫長而無所事事的時光,隻能從狹小的舷窗望出去,盯著遙遠的地平線,默默思考你是怎麼把人生搞砸成這樣的。
娛樂產業的深層一直湧動著這麼一股暗流:一切既有的大IP都要一遍又一遍地被拍、被翻拍、被重啟,甚至以豪賭般的方式被“新拍”。現在,這種企圖更加窮兇極惡,電影人們回到這些已然被竭澤而漁的 IP池中,行乞般地想從故事的牙縫裡摳出點新東西,尋找新賣點,討要新創意。開發吧,就像它們從未被開發過一樣!
DC就是這樣開發出了它們的電視劇《哥譚市》。這部劇集講述了詹姆士·戈登在哥譚市警察局從底層做到警長的個人成長史,算是取得了不大不小的成功,幫助“蝙蝠俠”系列的粉絲們熬過了《蝙蝠俠》電影上映日之間的空窗期,讓我們了解到蝙蝠俠宇宙中多位反派,以及青年蝙蝠俠佈魯斯·偉恩的緣起。
《哥譚市》第一季劇照
除此之外,DC還在一個叫“潘尼沃斯”的系列上賭了一把。這個故事的主人公叫阿福·潘尼沃斯,是的,就是蝙蝠俠的管家阿福。他們給這個阿福拍了一個衍生劇,就講他是怎麼一步步成長為蝙蝠俠的管家的。效果嘛,可想而知……還真拍得挺好。
《潘尼沃斯》第一季劇照
優秀劇集的衍生劇本身作為一種劇集類型,歷史都可謂源遠流長了。
有兩部新片聽取了電影藝術萬年不變的“冷飯熱炒”、在死地尋找新大陸的呼喚,把主角大翅膀底下藏身的小配角一個個揪出來,拋向舞台的中心,或搬出倉庫裡被遺忘的陳年戲服與道具佈景,讓這些邊角料搖身一變成了傳奇的主人公。這兩部電影均取材於同一部經典故事吸血鬼鼻祖德古拉伯爵。
呃,拜托,又是吸血鬼?又是那些咬脖子、三角戀和嬌柔造作的瑪麗蘇戲碼?他們被稱作“活死人”真是名副其實,堪稱電影史上的“陰魂不散”本“魂”,而且這麼多年了還是死不透。
第一部的名字叫《雷恩菲爾德》,主人公是原著作者佈拉姆·斯托克在《德古拉》小說中提及過的人物R.M.雷恩菲爾德,他是吸血鬼德古拉伯爵忠實的追隨者,是一個瘋狂而充滿怨念的人物,曾出現在很多吸血鬼電影中,終日駝著背、惡狠狠地高聲喊著:“主人……主人,我是為服侍你而生的!”就沖這,他就配得在一部電影中充當主角。
或許我們應該懷著善意將目光投向這部電影的優勢:這是一部恐怖喜劇片,故事發生在當今社會,駝背奴才雷恩菲爾德也將鳥槍換炮,由著名帥哥尼古拉斯·霍爾特飾演,故事講述了在他愛上由奧卡菲娜飾演的亞裔女交通警察後,決心從德古拉伯爵家辭職的故事。
尼古拉斯·霍爾特
而德古拉伯爵則是由影帝尼古拉斯·凱奇飾演的。所以……誰知道這部電影的效果會怎麼樣呢?就算以上已經是它的所有亮點之所在,它也將給德古拉的故事提供一個全新的視角,原來的主視角人物喬納森·哈克實在是個沒意思的家夥,他應該被徹底遺忘在上個世紀自生自滅。
另一邊廂,還有一部同類題材的電影《得墨忒耳號的最後航程》,賦予了德古拉故事又一全新的展開方式。得墨忒耳號在斯托克的原著小說中隻曾出現在一個章節裡,它載著活死人德古拉從他特蘭西瓦尼亞的祖傳老宅出發,駛向熙熙攘攘的倫敦碼頭。在這個航程中,德古拉伯爵吃掉了船上所有其他乘客。
等德古拉吃飽喝足擦好了嘴,得墨忒耳號便像一艘鬼船一般搖搖晃晃駛入了倫敦港、乘客和船員全沒了蹤影,他們存在過的唯一證據是船長的航海日志。它講述的內容通常也就是電影故事中的一個血腥動作場面的段落。科波拉曾經拿這個題材拍了一部叫《驚情四百年》的電影,主角基努·裡維斯演得完全不行,被給他配戲的薇諾娜·賴德和加裡·奧德曼把戲搶得精光。
薇諾娜·賴德。《驚情四百年》劇照
奈飛做了一個三集劇集,名叫《德古拉》,每集長度一小時,第二集的故事就是上述這個發生在得墨忒耳號上的航程。如果不是最後一集實在塌陷得很大,該劇集的質量還是相當上乘的,本該獲得更多關註。它懦弱的結局處理到達了一定的境界,讓小貓咪看了都會恨鐵不成鋼,罵它自取其辱、教育它要堅強。
《德古拉》海報
該劇集的第三集犯了兩個致命的錯誤。第一個是,它的時間線突然向前跳躍了一百年,讓其中最好的角色、伶牙俐齒的修女阿加莎退出了舞台,原因很簡單她不過是個歲不過百的普通人類;另一個是,它雖然在德古拉伯爵的永生之謎上提出了新點解讀,卻未能成功地對其大做文章。
這個新的解讀就是,他一直死不了,不是因為被下了蠱,而是因為他是個因貪生怕死而拒絕翹辮子的懦夫。他害怕見光,是因為光會照出真相,那是他寧願終身藏在陰影中也不願去面對的;十字架讓德古拉害怕,是因為它代表了一些他永遠都理解不了的東西:為他人的幸福奉獻自己寶貴的生命。
在劇集的大結局中,因為阿加莎已然死了,這個厲害的大秘密的發現,就不得不降任於修女姐姐的後代身上其實,即便不跨越百年,讓修女姐姐在她有生之年親自發現這個秘密,又有何不可?故事非要這麼繞著講,到底意義何在?
修女阿加莎。《德古拉》劇照
作為夜之驚悚的代言人,德古拉本身卻懼怕著永恒的黑暗,於是他以他人的無盡痛苦換取著自己的長生不老。這麼好的主題信息,這麼新穎的演繹,卻被埋在了一大堆沒必要的鬼扯之下。
說回到得墨忒耳號輪船。這並不是一艘很大的船,總共也沒幾個船員,所以我們幾乎可以很有把握地說,這部電影將是一出群戲。很希望它能出於以下兩個原因成為一部傑出的作品:首先,海洋這塊完美的畫佈面積相當大,它將剝離我們對權力的幻覺和個體存在感,讓我們置身於一條船上,以一種渺小的身份感,開始這場險象環生的旅程。我們的大腦中裝滿野心,尤其不喜歡渺小的自我感受,因此,我們背對著海洋,意識到自己跟一小撮人困在了一處密閉空間裡,並且在忽然之間,我們跟這一小撮人的關系就變得極端重要起來,因為他們成了我們在世上唯一的交流對象,除此地之外,我們也無處可逃。
談到水域密閉空間殺人案,我們無法繞過最經典的《尼羅河上的慘案》。去好好學習一下阿加莎·克裡斯蒂是怎麼巧妙地利用了這樣的空間設置吧。雖然跟大海相比,尼羅河的面積略微小了點,但這趟航程穿越埃及,殖民主義攝人的淫威及綿綿無絕的漫長統治期在我們眼前徐徐展開,自帶一番氣場,無人能及。
英國1978年約翰·古勒米執導電影《尼羅河上的慘案》海報
那麼,為什麼還要拍德古拉的故事?為什麼又是他?為什麼不講個差不多精彩的故事,並把主角換成新人?答案呢,我想名氣是一回事,但也一定是因為德古拉這個人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今社會我們都不願去正視的一些東西。吸血鬼在鏡子裡是沒有影兒的,這樣的人物設定背後不是沒有意圖的。
自打大英帝國開始派遠洋艦隊在全世界范圍內開展殖民活動,對“異國情調”文化的恐懼與迷戀就同時誕生了。德古拉可以作為各種與時俱進的文化產物的象征,但對這個人物的迷戀本身,是值得觀察和思考的一種現象。
“他者”對我們產生吸引,也讓我們厭惡,這兩種反應發生的頻率,幾乎旗鼓相當。時尚與流行音樂潮流背後的驅動力幾乎全部來自各類亞文化的興衰,它們一旦興起,便面臨著被主流文化收納、開掘和濫用的必然命運。我們喜歡德古拉伯爵優雅的絲絨鬥篷、他的口音以及他神秘的祖國。我們想在萬聖節派對上裝扮成他,以此炫耀自己多麼有文化。這些都沒問題。我們並不介意從他國文化、他人、異鄉信手拿來點什麼,隻要可以把其中我們不喜歡的部分挑出去扔掉。
於是,變著法兒把浪漫愛情的羈絆加入這樣的故事中,成了理所當然的基本操作。“我們”的女子被“他者”引誘,戀上“他們”的超能力、魅力和神秘感 (《 暮 光 之 城 》) ; “我們”的肌肉型男踏上島嶼征服“異類”女子(《阿凡達》),“我們”無辜的小男孩被來自異國、異教、異種的邪惡女人或者說僅僅是女人就夠了引誘,誤入歧途(《機械姬》)……
《暮光之城》劇照
與其他文化、主張和風格靠得太近,總是顯得很不安全,因為“他者”總好像是一個捕食者,他們總是危險的、致命的、邪惡的。他們會傷害你,同化你,如果你對他們沒有多加防范的話。
西方文化對德古拉/吸血鬼故事的迷戀映射了他們對異國文化的迷戀。很可能,在一個理想的世界裡,每個地方的每一個人,都可以自由無懼地跟所有其他文化打交道,在那裡,德古拉的故事便將像吸血鬼見了光一樣,皺縮成一團後暗淡地死去,並被遺忘。
大概率我們一時半會兒是到不了那樣的世界了,所以吸血鬼傳說、德古拉傳奇還會在江湖上流行一陣子,隻要有人被異國情調所吸引,或因它們心驚膽戰,人們就會把這種情緒投射到類似吸血鬼這種文化象征那裡。畢竟,吸血鬼並不存在,他們的故事是安全的,對於我們那些不光彩的思想和幽暗、隱秘的欲望來說,這是一個得以安身的舒適地帶。更何況,思想之所以不光彩,欲望之所以幽暗而隱秘,是因為我們的社會讓他們不光彩,讓他們成為幽暗的和隱秘的。
所以,吸血鬼故事也是一次機會,讓我們背對那片深不見底、廣不可測的海洋,那片由我們對“他者”的恐懼和仇恨匯成的海洋,看向我們狹小的、安全的舒適圈,放大其中僅有的人際關系,直到忘卻其外世界的存在……
這樣一來,美就產生了,美中充滿驚異與好奇和那些張開溫暖懷抱歡迎著我們的人,它給人生賦予意義,讓它充盈飽滿,於是你便可以了無牽掛地揚帆遠航,去那未得之地,看盡那裡奇異的風景,面對它們永恒的誘惑與戰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