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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去世後,我參加了一場各懷憂心的葬禮

今夏,我跟著爸爸參與了爺爺的葬禮。作為小孩,在白事前後隻能是一個旁觀者。我看見了爸爸竭盡隱忍的悲傷,目睹了姑姑是如何被一紙禁令被封在靈堂之外,還有在入棺時才出現的奶奶身上所浮現出的復雜的情緒。

整場儀式,我,我的爸爸、表妹、姑姑、奶奶,各有各的憂心。

七月下旬,我們這個十八線城市依然很熱,外面幾乎每天都是 35℃ 以上。我和我的表妹坐在便利店裡,手邊放著打折的、冒著冷氣的牛奶。我們漫無目的地聊天,目光掃過貨架上擺著的巧克力,我忽然對她說:“你記不記得小的時候爺爺給我們買過這個巧克力?”

伴隨著巧克力而來的,還有我小學時關於夏天的碎片回憶。爺爺牽著我的手,我們走到附近的一家影碟店去租碟,一張碟看一次是一塊,我們總是租大概兩三張,夠反反復復地看一整個下午。

我和妹妹從老舊的電視櫃下面摳出幾塊零花錢,跑到便利店買最便宜的楊梅冰,回來的時候,爺爺總會給我們買巧克力,不是那種代可可脂的廉價巧克力,而是入口即化的、醇厚的、一盒僅僅隻有幾顆的巧克力。

電話響起,是姑姑給我打的,我一接起,她就急切地問我們在哪,為什麼不接電話,現在所有人都要出發了。我們被急匆匆地接上車,表妹因為手機靜音而被姑姑責怪了兩句,但是很快,她問姑姑我們現在要去哪。姑姑說,去殯儀館,那裡的車剛把外公(我的爺爺)接走。

我輕輕地啊了一聲,表妹開始順著這個話題嘰嘰喳喳地講她在醫院裡遇到的趣事,講她如何好奇太平間,講她經歷的第一場婦產科手術,講一切我覺得不應該在這個車上講的東西。我沒法阻止她,也沒法完全不回應,在微妙的車廂空氣裡,我輕輕地把頭轉向窗外,我看著窗外的風景漸漸從熟悉變得陌生。姑姑的車開的很穩,她的聲音也很平靜,她既不對女兒做出回應,也不制止她,她的臉上我看不出任何東西。

但是我知道我爸是怎麼樣的。

中午十二點,晝夜顛倒的我剛睡下兩個小時,他給我打了一個電話。

“……”

“什麼?”

“你爺爺……”

“他怎麼了?”

“你爺爺……去世了!”

我混混沌沌的靈魂才從夢裡驚醒。在我能夠理解我爸的話之前,我已經要求他重復三遍這個事實。到最後一遍的時候,他已經無法抑制住他的哭聲,那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聽見他這樣說話。他簡短地囑咐我,不用急,吃了飯再過去。

我顧不上吃飯,急忙出發去奶奶家裡。不大的客廳裡滿是男人,他們大致都長得差不多,黑皮膚,短頭發,金鏈子,polo 衫。他們或站或坐,或走或蹲,嘴巴裡叼著的煙完全不影響流利的方言,他們是為“一條龍服務”來的。

這邊,我爸去開死亡證明,那邊,姑姑采買水果、香煙、毛巾、毯子。無數的東西堆放在餐桌上。這裡是沒有小孩的事的。我繞過人群,走到裡間,就看見我的表妹坐在裡面玩手機。我又抬頭回看,透過綠色的紗窗,模模糊糊地看我爸的臉。他吃力地坐在那裡,低著頭,雙手撐在膝蓋上,嘴巴緊緊地抿著。我不知道他在忙什麼,或者在商量什麼。

他突然進來,走到我的面前,問我:“吃了嗎?”。

“沒有。”

“那你點外賣,順便給大家都點一點。”

“好。”

我伸手接過他的手機,目光不自覺地聚焦在他難以抑制的顫抖的手上。我再對上他的眼睛時,看見他的眼睛很亮,睜得很大,臉上的肌肉都在用力,那是一種有點駭人的狀態,好像下一秒他就要“吃人”,或者參加奧運會。

我突然有一種明顯的感覺,我的爸爸,像我在許多貓咪視頻裡看到的那樣,他應激了。作為子女,我能感受到他的無助、恐慌、悲傷。但是作為家庭的支柱,我的爸爸,他面對這種困境又半點不能後退。

我後來才知道,爺爺是在我爸爸懷裡去世的。

來了人,他們不斷地穿過客廳。

表妹說,“我們一起去看下“那個”房間吧。”

我沉默了,說:“我不敢。”

她說,“沒事,不會很恐怖的。”

後來,她帶著我去看。我站得非常遠,遠到幾乎是那個房間的對角,表妹拉著我的手,好像怕我會被吞噬進去一樣。我隻能看到那個房間裡有一床紅色繡花絨面被子,被子疊成工整的長方形,長方形的下面壓著的是什麼,看不到,我也不敢仔細確認。

到了殯儀館,定了花圈柱子,我看著殯儀館給的手冊,真花和假花都好貴,隨便一個裝飾就是 1000 起,我們選了一個折中的套餐。親朋好友漸漸來得多了,我們每個人都戴上了白色絲線做的“麻繩”,在房間入口處,請高人算的那一張黃紙斜斜地貼著。

我和表妹仔細研究了一番,上面先是列了爺爺的八字、去世時間,接著列的是禁令,“26 歲的牛免哭”,“52 歲的豬免見”雲雲,還有幾時幾刻,我們並不是很看得懂的一些話。

大人三三兩兩地站在靈堂的外面抽煙、聊天,見我倆守著那張黃紙,也圍過來瞧。我想,哪怕是對於大人而言,這個東西也並不常見。我的目光從黃紙遊移到人群,我爸、我姑姑,每一個人的表情都鎮定如常,也許大家同我一樣不能理解這張紙。又坐了一會,大人們決定先把我們送回去,因為他們要在這裡至少守孝三天。

這個殯儀館的房間並不舒服,它沒有任何可以躺下休息的地方,殯儀館外面也無餐館小吃,如需食物,須得提前向店家預定。可以想見,如果要在這個地方待上三天,那對誰都是一種巨大的消耗。但是,高人說,香是不能滅的,我們排隊供了短香,與此同時第一炷長香開始燃燒。

長香一支能燃十個小時左右,“不能滅”意味著,接下來我爸和我姑姑要交接班,一個人守在那裡,另一個人出發回家,匆匆洗澡吃飯。從我的視角來看,換班的人從城裡帶來新鮮的食物和重新積蓄的精氣,換走那個耗盡精力的守夜人,這好似是某種吸食人類為生的鬼怪,靠著人類不間斷地供奉而存活。

幾天下來,每個在靈堂守過的人臉上都有一種可以細致描摹下來的疲倦和狼狽。我作為白事中的晚輩,無法對此事提出任何一點異議。我在這裡見到了一些我素未謀面的親戚,哪怕是躲在父親羽翼下的我,也能感受到他和我姑姑必須成為“孝子孝女”的壓力。

每一句“節哀”的背後,都有對哀痛的要求。

而守孝、白事的排場,某種意義上也許是人們之間相互成全。我既無法詢問我的爸爸,孝心是否隻能通過這種方式來表達,也沒有魄力對雙眼滿是血絲的他和他背後的那些東西表達否定。

我和表妹說:“如果我死了,我一定不要這些東西。”

“我也是,想快快火化後葬在大海。”

可是我知道,我們默契地都沒有說出口的是,如果我的爸爸去世了,如果她的媽媽去世了,我們是不是也要走上這一遭。

我們隻敢在權力和輿論傾倒於我們的時刻,才敢說出拒絕。

白事,是我們一家最靠近封建迷信,最靠近長幼尊卑、重男輕女的時刻。白事的核心與封建社會如出一轍,無非就是,廣而告之的折磨。

我們要送葬。早上四點半起床,五點半到,迎賓客祭拜,七點準備火化。這一切都緊促地不可思議。我爸,作為大孝子,他背上了草鞋,換上了麻繩。草鞋不知道是多少人曾經背過的,48 碼,邊緣粗糙,縫隙巨大。

我,作為大孝孫女,戴上了一個疊的像貓耳廚師帽一樣的麻佈,這個帽子頭頂尖尖翹起,好像一個前短後長的巨大口袋。說實話我在看到鏡子裡我和我爸的那個瞬間,沒有忍住撲哧地笑出聲來,這樣傳統的裝扮和習俗,明晃晃地出現在一個現代化有電子屏幕顯示逝者姓名的殯儀館,出現在花圈中有羅馬柱這種東西結合產物的殯儀館,出現在白襯衫西裝褲黑皮鞋的我爸的身上。

至於我,我蠻喜歡“貓耳廚師帽”的,有一些俏皮可愛。

但是我再看,卻發現不對了。同樣作為孝女的姑姑,僅僅在手臂邊上纏了一圈白巾,跟我爸的配飾比起來,似乎差得非常遠。再往下,不論是上香,還是列隊火化,總是我和我爸走在前面,姑姑就慢慢地跟在後面。

白事似乎對儀式有許多要求,比如誰舉照片、誰打傘、誰持香、誰抱骨灰,容不得差池。殯儀館裡,穿黑色 polo 衫的大哥急吼吼地滿世界找孝子、孝孫,因為如果沒有排好隊,送葬隊伍就沒法出發。我這輩並無男嗣,作為家中長孫女,我自然是代替大孝孫,而作為長女的姑姑,自然是被我爸代替。排隊的時候,我忍不住想,在這場白事中,我和姑姑誰地位更高呢?

要入棺了,我們作為直系親屬,兩兩成對去拜。我這才註意到,姑姑是沒法見爺爺最後一面的。

那張貼在靈堂門上的黃紙,那高人算的卦,那卦上用行書寫著的吉時和吉人,免哭和免見,像是封印,雖朝外告示所有人,但卻把我姑姑封在了靈堂外面。她正是,1971 年,肖豬,52 歲。

懵懵懂懂的我們這才明白那張紙的威力。它說幾時火化,就必須幾時火化,它說誰不能見,誰不能哭,就排除了最後一面和哀痛的可能。不知道為什麼,高人算的那一卦似乎隻算了今天的吉時,並沒有算今天是不是吉日,也許是因為殯儀館不能停放那麼長時間,也許是國家不允許。畢竟高人也不能做違法違規的事情。

我捧著香和表妹一起走進去,先跪再拜,順著指引,我們須繞到爺爺跟前,再離開。

我渾身僵硬。躺在那裡的人,青黑的臉,死後三天的臉,浮現屍斑的臉。我覺得躺在那裡的人似乎是我爺爺,似乎又不是了。燃盡的香灰落在我的手上,我忍不住一個哆嗦。

花,煙,這是殯儀館裡最常見的東西,眼淚倒是沒那麼尋常,並不是每家每戶都有。我走出來,看到隔壁房間那個女孩,看頭飾她應該也是孫女,臉上表情凝重。

然後便是吉時到,火化。

我沒時間到處亂看了,作為孝孫女,我需要抱著我爺爺的照片走在最前面,我的表妹給照片打傘。

我抱著遺像走在人群中的時候,所有人都自動給我讓路,大家臉上的表情很微妙,但幾乎都是微微笑著的,手上夾著煙的,煙也不抽了,吃東西的,也放下了。我恍惚間感覺自己是在拍電影,身後跟著的不是我爺爺的親戚,而是數台攝影機。我感覺到每個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我爺爺身上,我戴著的貓咪孝順麻袋子上,我爺爺遺像夾著的白色絹花上。

火化時可以有五名家屬在場。作為小孩,我們最好“不見”。於是我和表妹就停在火化室外。我總是覺得這似乎有點怪,作為晚輩,表現出痛苦和孝心,這正是大家希望看見的,但是回到家,不論是誰,見到我脖子上的白繩,總是有些說不出口的別扭,悄悄提醒我要將這東西扔在外面,怕沾染了什麼。

我站在旁邊看著姑姑,她作為那個唯二不能見爺爺最後一面的人,自然也沒有辦法參與火化的過程。她自爺爺的遺體被送進去之後就開始顫抖,雙手合十不住地哭泣,哀哀地說著一路走好。積壓好幾天的情緒終於在這一刻爆發。這在她心裡,大概才是真正的分別。

我這時才有點實感,也有些難過起來。這有點奇怪,我的難過是借鑒而來的,是從姑姑那裡傳染的,不是我自發的。但是,比起這個,我好像更為姑姑難過,我很難想象如果是我的爸爸,在這種時刻,因為一張不知道從哪裡來的黃紙就把我隔絕在火化室外面,除了我,其他所有人都可以進去送,我一定很難接受這樣的結局。

而在殯儀館,每個人的身份,和死者的親疏,隻需要瞄一眼他們身上的配飾,不必多言。但有兒子在的時候,總是兒子捧骨灰,有孫子孫女在的時候,總輪不到外孫外孫女捧照片。而我,需要的是在這場白事中,無比準確地表達我是一個長女及晚輩的身份。這其中,長幼尊卑、男重女輕,以及復雜而無意義的折磨,無需贅言。

於是我們去休息室等待骨灰。這個等候大廳像是火車站,裡面有空調、排椅,有小賣部,有圓桌,有打牌的人,有聊天玩鬧的人,大家在裡面,似乎都很自在。我看到了隔壁房間的那個女孩,她正和她媽媽商量買鞋的事情。我沒資格嫌棄這個等候大廳像火車站,畢竟我自己也像是廚師,或貓。

煙,到處都是煙。有人抽,有人點,卻不止是香煙。幹活的人,男人,手持香的人,或者人,每個人的嘴巴裡,或者手指上,或者身體上。我從沒看過有任何一個地方抽煙抽的那樣兇,沒燒完的長香橫亙在外面綠色的垃圾桶上,有人舉著香閑聊,骨灰等候區有共享充電寶,我想我的爺爺也應該被迫抽了很多煙,或者很多香。

燃燒的香煙,燃燒的香,燃燒的人,好像最後得到的東西都一樣。

我突然想起入棺之後,殯儀館的負責人不知道從哪裡拉來了一個銀色金屬台子,看上去冰冷、堅硬,但同時非常像醫生用的那種手術台。

等待大概兩個小時。

出來了,出來了!大家說,我跟著引路人快步穿梭在灰白而長的走廊,每個人的臉在左或右側對著我,我冷漠地掃描著上面的每一種情緒,欣喜、漠然、疲憊。如果不是每個人手上點著的香,我恍惚以為自己在婦產科,等待的不是骨灰而是新生兒。

等待。

原來新生與死亡可以用一種詞迎接。

十二點,出發去下葬。

烈日當頭,我們一路坐一輛空調壞掉的大巴,和送葬哀樂隊伍一起趕往爺爺出生的村子。我捧著照片,走在隊伍的前列。我仔細觀察奏樂隊伍,中間似乎有一些樂器人員構成的重復,我再看,就發現隊伍裡總是有人會小小地偷懶一下,漏過其中幾個片段,擦擦臉上的汗,休息下,然後再悄悄加入。

但好像人出生,或者死亡,總是要大張旗鼓地讓天下知道。

我的爺爺在我大概小學後半段的時候,出軌了。作為一個 “老年人”,卻被捉奸在床,很是被人瞧不起。從那時開始,我就很少見到我爺爺。雖然他仍然和奶奶生活在同一個房子裡,但是相互不往來,甚至進出房子都不走同一個門,加上學業繁忙,我也很少再見到我爺爺。

爺爺再頻繁地出現在我面前,是因為他得了阿爾茲海默癥,以及做小腸氣手術時因麻醉昏迷,搶救時失去了他的牙齒。

那幾年裡,他慢慢地找不到路,從可以騎車跨區上班到隻能在家附近走動。他慢慢地講不清楚話,從可以教我物理到隻能反復囁嚅他未上成功的大學,後來連電話也不會接了。正當我們為此憂心時,他的情況又急轉直下,變成了身體上的毛病,吃不下飯,卻又貪酒。

我的奶奶恨他、厭他,卻又關心他、照顧他。爺爺無法吃硬的東西,她就常做魚,或者軟爛的蔬菜。每回我們去,她總是帶著些嘲諷地講爺爺又忘了什麼事情,又連澡也不願意洗。

在爺爺去世前的一段日子裡,飯桌上的氣氛越發微妙起來。我爸總是突然間打電話給我,通知我今天下午去奶奶家裡吃飯。除了吃飯的事,其他什麼也不說。

奶奶總是把每一餐都做的很豐盛,桌子上永遠有不同品種的魚、蝦、蟹,哪怕對於一個沿海城市而言,也過於用心了。飯局的開始往往正常而溫馨,老式的電風扇吊在我們三個人的頭上嗡嗡地吹著熱風,墻上的時鐘雖然已經無法正確地顯示時間,卻一直咔嚓咔嚓地走著。

但是突然間,奶奶就對著我爸說,他最近總是六七點就睡了。他?誰?我聽著沒頭沒尾的一句,但是我爸卻快速而默契地接話,今天的飯吃了嗎?我繼續吃飯,直到他們的話題指向越來越明顯——我生活無法自理的爺爺。

我在這種時刻通常不敢看我奶奶的臉,或者看了,也馬上低下頭去。我的奶奶待我一向很溫柔,或者說是一種隔輩帶來的不假思索的寵溺。我總是要什麼有什麼,從來不擔心奶奶的拒絕。

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很難形容奶奶講到爺爺時候的表情,有的時候是咧著嘴,有的時候是咬著牙,有的時候講到最後還會放聲大笑,盡管在場除了她之外沒有人願意笑。她好像某種巨大而沉默的暗色生物,隻有在天色漸晚的時候才慢慢展露它在海洋下掩藏的部分。

飯繼續吃,我的蟹剝了一半。我爸站起來,說他帶著飯進去看看,讓我繼續吃。我的目光由他的臉轉向奶奶,然後轉向我手裡的螃蟹。門開啟,又關上。屬於爺爺的那個綠色隔間發出細小的動靜,然後是模糊不清的爭執。奶奶忽然坐不住了,她說她也進去看看,讓我繼續吃。門開啟,又關上。

我終於敢抬起頭。我的面前什麼都沒有,桌子上的菜慢慢地被電風扇吹冷下來,我一個人坐在屋子的中央,感覺坐在一所荒島上,四面八方的綠意通過那個隔間緩緩伸展進來。我明明是一個人,卻覺得手腳僵硬,食欲全無。奶奶進去後,爭執的聲音逐漸明顯起來,我聽到爺爺蒼老而含糊的聲音。

一個人究竟要蒼老到什麼程度,才會讓人覺得聲音裡都透出了腐敗呢?

“……啜飯啊……”(吃飯啊)

“伐啜了,迢西天克啦!”(不吃了,讓我去西天吧)

我記起,上一次聽爺爺講話,是他每次酒醉之後必須要講的,他年輕的經歷。他說自己那一年本來一定能考上大學,還說自己那時候作為青年代表一路去了北京,說自己時運不濟,怎會恰逢高考取消,說自己如果不是那麼倒黴,今天自己就不會這樣,也不會在這樣的家庭中。奶奶每次聽了,都沉默得讓我心驚肉跳。

“妳死哦,兒子贊有好估?”(你死了,兒子怎麼會好過呢)

我默默地聽著裡面叮鈴咣啷的聲音,怎麼也沒有勇氣回頭。我雖然仍然坐在椅子上,雙眼卻自上而下俯視,看見了這一屋鬧劇。

入棺的時候,奶奶終於出現,她前面並未露面,我猜想也許是因為她年事已高,身體不便,也許是因為她與爺爺的婚姻已經名存實亡,沒有出席的必要。但也許,是因為她這一輩子都和這樣一個男人糾纏在一起,她深切地品嘗了幾乎每一種失望及漠視,卻仍然出於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在開始以及最後照料了這個男人。

儀仗隊大張旗鼓地走在前面,我和我爸跟著,然後是姑姑,最後才是奶奶。

爺爺去世前,總是忘記換衣服、剪頭發。幾天沒見,身上會有異味,加上講不清話,所以他之前認識的朋友,慢慢也不來往了。

去世之後,所有相熟的不相熟的,他記得的以及一定不記得的人,都前來祭拜他。光是下葬這一天,我來來回回拜了他四五次。而他下葬,請了禮樂隊伍,豪豪氣氣地從村頭走到村尾。

他應該也沒有辦法想到,這應該是近幾年他最受人重視、最受人尊敬的時刻。

好像我們對待離去親人的感情,正如我們對待土地和歷史一般,總是一代一代的。

我的奶奶,我的爸爸和姑姑,我和我的表妹,我們三代人對於爺爺,有著截然不同的印象與情感。我回望我自己的身上,驚訝地發現,獨屬於我和爺爺那部分真實的、親密的感情,已經必須追溯到十幾年之前了。而我身上更多的,是我作為故事的旁觀者的那一份冷眼——我不把他視為我的爺爺,而是把他當作一個完整的男人。

我同情他時運不濟,沒有被命運選擇。我同情一個自詡聰明的人,在生命的最後罹患阿爾茲海默癥,但我又有時候覺得,許多事情或許是咎由自取。更甚至於,我覺得他其實已經足夠幸運,因為他的不幸總體上,幾乎全由她人承擔。在密密麻麻交織的網中,我沒法忽視那些結構性的東西。

再剩下的,就是我繼承的,來自我上一輩感情的反噬。因為我的爸爸和姑姑,因為我愛他們,所以我好像自然而然地將爺爺放在了更外層的位置。在某種程度上,與其說我是為爺爺憂心,不如說,其實我隻是為憂心著他的我愛的長輩憂心罷了。

出葬儀式就要結束。下午兩點,下山,去廟裡祭拜。下午兩點半,到飯店擺酒,下午五點,第二場酒席。

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在廟裡守著。這樣才終於算是結束了一整個葬禮。這樣算來,我爸我姑姑已經四天沒睡好覺,七天沒法進行正常的生產或社會勞動。

在酒店時,我的奶奶問起後幾天廟裡的事,她說道,五點到確實太早了,你們可以稍微晚點。

我聽了,不知道為什麼,身上隻覺得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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