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鐘晃過五點半,安瀾強睜著朦朧的睡眼去洗漱。自從當了媽媽之後,她早起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手機上的監控。
監控視頻顯示的是一張小嬰兒讓人沉醉的睡顏。他稍有扭動,安瀾就像諜戰片裡的情報人員得到了信號一樣,她會一個箭步沖到寶寶面前。因為帶孩子入睡的是育兒嫂,她想保證每天早上寶寶睜開眼第一個見到的人是自己。
安瀾融化在寶寶笑容綻開的眉眼裡,那是她早起的全部動力。小嬰兒特有的奶香讓她很迷戀,睡覺的時候,她都會拿一件寶寶的小衣服放在枕頭邊。
一人,一車,安瀾環遊了35個國家,圖為肯尼亞。(受訪者供圖)
她似乎忘了自己還是一位旅行博主,環遊過35個國家。疫情前,安瀾曾開著直升機在新西蘭南島的上空俯瞰碧水海灣,在舊金山的森林樹屋裡看松鼠竄過,也曾坐上巴黎的雙層巴士餐車享用“流動的盛宴”……早上睜眼,安瀾都要想一會兒,現在是睡在哪片大陸上,過著哪個時區的生活。
那時,安瀾選擇了丁克的生活方式。但當孩子呱呱墜地,一切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
面對瑣碎又焦慮的育兒日常,以及產後大幅回落的身體激素,她有時會在飯桌上突然哭起來。但她依然很堅決地說,“我會覺得以前的那種自由真的挺好的,但是我不會懷念,我想跟寶寶在一起。”
安瀾大概也沒想到,這種身份切換來得如此之快。如今,越來越多追求自我價值實現的年輕女孩,打破了對婚姻和母職的玫瑰色光環。不斷上漲的生活成本和“內卷”的社會壓力,讓“恐婚恐育”成為90後、00後中彌漫的一種時代情緒。一些到了育齡期的年輕人處在“生育搖擺期”,他們不禁好奇,那些蹚過丁克這條泥濘小路又放棄的探路者們,經歷過怎樣的掙紮心路。
上個月,安瀾發了一條朋友圈,“現在都還有點回不過神,我居然生了個人。”
成為丁克
1971年出生的方寧在某省社科院上班,她學的是社會學,25歲結婚後和丈夫一起丁克了14年。
安瀾在維也納的車站。(受訪者供圖)
“丁克”一詞源於“double income no kid”(縮寫為DINK),是指夫妻雙方都有收入且能生育,但主動選擇不生育的無孩家庭。上世紀80年代,丁克的概念傳入我國,受到不少知識分子的喜愛。90年代後,國內選擇丁克的人數逐漸上升。
方寧可以算得上是第一批丁克。她不用坐班,隻需要每周去單位開一兩次例會,年底出藍皮書的時候會忙一點。隻要假期時間夠,她就會和丈夫一起四處旅行,比如一時興起去鼓浪嶼,租個船屋民宿,無拘無束地玩五六天。
“當時並不是說要標榜一種生活態度或者生活方式,而是基於現實的情況。”方寧對自己的選擇如此解釋。
她有兩個哥哥,在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中長大。父母兩人觀念不同,幾十年來總是爭吵不斷。可能因為要養育三個孩子,父母的脾氣很暴躁,她沒有在家裡感受過溫暖。後來,方寧好不容易靠自己的努力考上大學,然後結婚,逃離了她的原生家庭。
在方寧的潛意識裡,生孩子並不是一件美好的事。她覺得孩子一般會復制父母的生活。有時候,她感覺自己和愛人的生活就是父母生活的投射,她不希望這種投射延續到下一代,勉強過好自己這一生就行了。
“社會上有很多不公,這是普通人無法跨越和改變的。”方寧說,那段時間,她把社會的陰暗面放得很大,整個人的情緒比較悲觀。如果一個生命交到她手上,自己又不能給孩子一個美好的未來,“那為什麼還要帶孩子來這個世界上呢?”
方寧的丈夫也這樣覺得,“咱們可以輕松幾年,30歲以前可以緩一緩,但必須要孩子。”後來,方寧的公公得了尿毒癥,做手術花了很多錢,他們當時的經濟條件也沒法要孩子。等他們攢了一點積蓄,方寧快33歲了,她丈夫也逐漸接受了丁克的生活。
和方寧不一樣,1985年出生的安瀾家庭和睦。她是典型的80後獨生子女一代,父母是雙職工,但他們工作繁忙,缺乏陪伴式教育,隻是把孩子“塞給學校”,並告訴她,考試一定要考好。
安瀾從小就篤定要做一名建築師,但父母的考慮是現實的。“你要不去學醫,要不去學法律。”安瀾和父親鬧得很大,但最後拗不過,還是屈從學了法律。在西南政法大學的那四年,她很不開心,畢業後也沒有從事法律相關的工作。
安瀾先在體制內幹過兩份工作,都隻做了一年多,她不能忍受循規蹈矩。有一天,安瀾在辦公室寫文件,她突然覺得自己不能這樣一直過到退休,站起身來就去辭職了。她拿著手裡僅剩的一點積蓄,去美國自駕遊了一個月。
回國後,安瀾在窮遊網上寫了一篇非常詳細的遊記,並附上攝影作品。她沒想到,那篇帖子很快就爆火,包括馬蜂窩、攜程等各大OTA平台都轉載,點擊量加起來上百萬。
安瀾一個人在加拿大的森林公園野營。(受訪者供圖)
那篇標題為“大齡單身文藝女青年自駕美國”的文章,安瀾覺得當時是隨手寫就,但無意間貼合了很多噱頭。在2013年前後,國人開始把目光投向世界。境外遊、自駕遊、沙發客、背包客興起,窮遊達人貓力Molly成為了現象級的博主。那些和安瀾同期發帖的人也都火起來了,她才發覺這一領域大有可為。
之後,她以“Desperado安瀾”的名字行走江湖,過上了簽約旅行家“在路上”的生活。當時說走就走的狀態,讓她非常堅定選擇丁克,她覺得沒有孩子自己會過得更好。
告別“櫥窗裡的生活”
小時候,安瀾的父親想蓋一棟自己的房子。當時還沒有室內設計的概念,父親去鎮上唯一的一家新華書店買回來了所有關於裝潢的書籍。安瀾記得,那些硬殼圖冊上全都是國外的漂亮房子,有賴特設計的流水別墅,柯佈西耶設計的朗香教堂,這讓她萌生了去看一看的想法。
十幾年後,她的願望變成了現實。在前往撒哈拉的旅途中,安瀾乘車穿越烈日炎炎的荒漠腹地,沙漠裡突然下起漫天大雪;在2019年生日那一天,安瀾在北極圈內的特羅姆瑟小鎮酒店裡醒來,外面風雪極大,路邊的一隻狗被吹了起來;在世界盡頭的冷酷仙境,她從濃密雲層的縫隙裡看到了淡綠色極光……
安瀾將那段時間形容為“櫥窗裡的生活”。朋友們很羨慕,她能旅行又能掙錢。但對她自己來說,愛好變成工作讓她感覺很疲憊,每次要完成安排好的任務、活動或項目,無法享受旅行的過程,而且頻繁倒時差,身體也吃不消。
博主的身份也沒有給她帶來成就感。“隻要年輕姑娘拍到好看的照片就會有人買單,都不需要再提供一些歷史文化的輸出。”安瀾說,旅行前她會看書、看電影,仔細閱讀很多和景點相關的手冊和資料。
有一次,她為某汽車品牌去巴黎拍一個視頻,對方不需要她寫任何文字,人家讓她怎麼走位她就怎麼做,好像隻是一個模特一樣。“那個時候,我就感覺更奇怪了,完全沒有任何享受,我就一心隻想趕快回家。”安瀾說。
她時常覺得自己被一種“冒名頂替綜合征”(成功成年人中,有33%的人感覺自己的成功不是理所應得的)折磨。安瀾曾寫過《一個人的盛宴》,這本書是關於自己在法國旅途中的所見所聞。從書面市的第一天起,她就開始緊張,每次配合出版社去宣傳,她會覺得羞愧,“害怕別人買了書,覺得我寫得糟糕,然後就說,你看,這個人果然隻是個花瓶,隻想割粉絲韭菜。”
後來,安瀾決定轉型成生活方式博主,“我已經到了那種坐飛機就很恐懼的程度,別人出去旅行很開心,而我整個人是烏雲籠罩。”當時,安瀾還在朋友圈表示,“今年的願望就是再也不要出國旅行”。
隨著年歲漸長,厭倦旅行的安瀾開始有了放棄丁克的想法,她丈夫身邊的朋友個個都有了孩子,他也想要一個。眼看著父母年紀越來越大,安瀾也不忍心看到家人失望,生個孩子讓他們開心。
另一個直接的原因是安瀾外公的去世。當時外公病危,她趕回老家沒能見他最後一面。看著母親悲痛的神情,安瀾心想,父親離開之後,母親就會孤零零的。她也想到了自己,如果有一天父母都離開了,自己又沒有孩子,她好像和這個世界沒有一點牽絆了。
安瀾在新西蘭南島上空體驗開直升飛機。(受訪者供圖)
生還是不生呢?美國作家梅根多姆曾邀請16位作家將自己選擇不生育的心路歷程寫成文章,他們的經歷都是反復掙紮的。美國作家凱特·克裡斯滕森曾在書裡談到母性召喚,“突如其來地,我有了母性的沖動——一種我從未感受過的、令人震驚的渴望,深切而又原始。我渴盼一種重大而完整的感悟,將熱切的關註投射在我自己之外的某個人、某件事上。”
2009年,方寧也感受到了這種“按也按不住”的母性泛濫。她當時已經臨近40歲,總會不停地拷問自己,“這一生真的決定不要孩子了嗎?”有時候,方寧在街上看到小女孩和媽媽手挽手逛街,去公園散步,看到女孩撒嬌的那種神態,她會心生向往。
方寧曾有三位女同事表示不想要孩子,她們年紀相仿。但在2009年前後,她們都相繼懷孕了,“人可能還是群居動物,有她們在的時候,你覺得自己是安全的。她們有了孩子之後,對我有些沖擊,覺得自己很孤單。”方寧說。
不過,因為年紀大了,方寧的丈夫一直勸她不生,但方寧一再堅持要生。最後,她丈夫也妥協了,尊重了她的選擇。
迎接孩子的到來
在懷孕這件事上,方寧和安瀾不約而同地提到了自己的幸運。方寧隻吃了三個月的葉酸,安瀾孕前檢查後第一次嘗試就中了。
方寧懷孕時已經40歲,她沒有經歷孕吐和惡心,整個孕程看上去很順利,她也常讓自己放松心態。因為之前曾終止過妊娠,方寧擔心孩子發生畸形;又因為年齡大了,她擔心產力不夠,肌肉彈性也不如年輕孕婦。
為安全起見,方寧的產科醫生,也是她的同學建議剖腹產。“做了腰麻,切了一刀,孩子就出生了。”方寧說,可能因為身體機能的下降,她沒有母乳喂養。寶寶從小有些便秘,她覺得可能是配方奶粉不如母乳的問題。
懷孕之後,安瀾找來了所有市面上有口碑的育兒書,她母親還開玩笑說,“你是紙上談兵的兒科專家。”
在孕期,安瀾停止了手頭的工作,但她覺得自己不能隻是平躺,她很反感“一孕傻三年”的說法。為了強迫自己學習,她報名參加了中科院的心理咨詢師考試,她覺得發展心理學對了解孩子的成長會有幫助。考試那一天,安瀾有點尿頻,她提前給自己買了一個成人尿不濕,以防萬一。
安瀾回憶孕初期,她自己沒有任何感覺,隻是成天下意識地保護肚子裡的孩子。直到第一次做B超,看到寶寶揮動了一下小手,她哭了,就像電視劇裡的情節一 樣。
安瀾做媽媽的第四個月。(受訪者供圖)
在等待寶寶到來的日子裡,安瀾的身體出現各種不適。早期是惡心、幹嘔、食欲不振,中期是疲乏、嗜睡、尿頻、牙齦出血、眼睛幹澀、骶髂骨痛,偶爾也有偏頭痛、腹痛、呼吸困難和眩暈,但一切在她可承受的范圍 內。
之後,安瀾和寶寶的感情與日俱增,尤其是寶寶隔著肚皮和她互動的時候。她人生中第一次體會到如此強烈的責任感,寶寶實在是太小、太脆弱了,對這個世界毫無抵抗之力。每天,安瀾會花很多時間跟寶寶聊天,“很難想象吧,這個找不到手機也要問肚子裡寶寶的人,過去竟然是個丁克。”
安瀾說,整個孕期最煎熬的是她得了一種罕見的病,叫做漿細胞性乳腺炎。她當時發現胸部長了一個腫塊,有些紅腫發熱。去看病的時候,醫生有一些懷疑,但又覺得不典型,先讓她觀察。有人和她說,這個病叫做“不死的癌癥”,病不致死,但人會吃很多苦,腫塊要被切開,反復吸取膿液。當時,安瀾整個人都崩潰了。
因為想保護肚子裡的寶寶,她沒有選擇吃藥,隻是敷了一種中藥。醫生讓她去做穿刺確診,她覺得確診意義不大,還要挨一刀,最後沒有去。等孩子生完,那個腫塊卻奇跡般地消失了。但也因為這個病,安瀾隻能放棄母乳喂養。
對安瀾來說,生產的過程無疑是最難忘的。她選擇了順產,在持續12個小時的陣痛中,她度過了2021年的跨年夜。打了無痛針之後,她要等到開十指才可以生產,在這個過程中她甚至還回復了工作上的信息。
在生產的時候,安瀾每次一用力寶寶胎心就會下降,幾次嘗試後,醫生果斷選擇了側切,然後使用了助產手段——胎吸。“胎吸就是馬桶搋子的原理,對吧?”安瀾當時問了一句,整個產房都笑了。後來出院,她看病歷單才知道,這是難產。
被孩子改變的生活
懷孕期間,安瀾曾和兩個朋友在咖啡館聊天。她說,自己準備用配方奶給孩子喂奶,阿姨負責帶睡,這樣能保障自己的睡眠,兩個朋友卻異口同聲地說,“不可能!”安瀾雲淡風輕地端起咖啡,抿了一口,“你們放心吧,我絕對不是那種媽 媽。”
但孩子一出生,一切發生了變化。“我太是那種媽媽了。”安瀾說,雖然寶寶沒和她睡,但她會一整晚看監控,一有不對勁就沖過去。晚上阿姨會喂三次奶,每一次她都會起來守著寶寶,甚至盯著阿姨拿奶瓶的姿勢和角度,生怕寶寶會嗆奶。
隻要寶寶哭、吐奶、打嗝,她都覺得天塌了,跟著一起哭,陷入內疚和焦慮。比如,孩子一哭,她就內疚自己沒有照顧好;出門兩小時,她又內疚沒有時間全部奉獻給他;寶寶抬頭不好,又擔心他發育遲緩。有段時間,她甚至焦慮到產生幻聽,睡夢中聽到寶寶哭泣就立馬從床上彈了起來。
孩子出生之後,方寧也感到失去了所有的自由。那時,方寧的父母快70歲了,幫他們帶孩子已不可能。她和丈夫兩人照顧孩子的吃喝拉撒,任何一點小事都會讓她焦慮。
安瀾和寶寶一起玩耍。(受訪者供圖)
比如,別人家的孩子白天可能要睡十幾個小時,但方寧的孩子覺少,上午、下午各睡半小時,中間還要喂奶、做輔食,方寧隻能日復一日地連軸轉。等到晚上孩子入睡,她躺在床上有一種被人暴打的感覺,起身上廁所都要做思想鬥爭。
方寧說,每當情緒糟糕的時候,愛和恨總糾纏在一起。那段日子,她甚至有過離開人世的沖動,有兩三次想讓孩子去死,“那個時候,孩子不聽話,一直哭鬧,如果正好她撞到我犯病的時候,真的,我就把她推到窗前,我們一起死。”方寧說,愛孩子的時候她是真心愛,但孩子不聽話,她又手足無措,“就是真的恨,更恨我自己”。
現在,方寧的孩子已經12歲,這種抑鬱情緒一直沒有得到緩解,“那種沖擊是波浪式的。”她說,孩子成長的每個時期都會冒出新的問題。
方寧曾懷疑自己有雙相情感障礙,但害怕去醫院確診,她也擔心吃藥會有副作用和依賴性。這麼多年,她一直依靠自我調節,偶爾也聽一下朋友的勸導。她有時候覺得,可能之前做丁克過得太輕松,現在是對她的懲罰。
和她同齡的朋友,孩子都長大了,每次遇到問題,方寧都不知道該去問誰。她去學了一門心理學,在課堂上,方寧認識了很多媽媽,孩子都一般大,她發現自己的問題都是新手媽媽的焦慮和煩惱,這讓她感到釋懷。
方寧認為,以前把孩子生下來,隻是出於責任,她在被動愛孩子。等她和孩子建立了特別緊密的關系之後,她發覺自己在主動發自內心地愛孩子。這十多年來,方寧覺得自己獲得了真正的成長,是一種人格上的完善,而這都是養育女兒帶來 的。
在養育女兒的那些日子,方寧也逐漸學會了換位思考,更理解了自己母親當時的處境,慢慢放下了過去的一些執念。
今年2月15日,安瀾回顧難產的經歷寫了一篇博文,有讀者留言“沒當過母親的女性是不完整的”,安瀾回復“小心你的發言”。
類似的評論充斥在社交平台上,安瀾很反感這樣的“生育完整論”,“沒有孩子的女性也是完整的。”她又回復道,“我認為女性乃至所有人,根本沒有必要追求所謂的完整,或者說,根本不存在所謂的完 整。”
她還看到一條留言,“有了孩子的人生依然不完整,所有人都以不同形式殘缺著。”安瀾非常認同,自己通過生育獲得了難以言喻的幸福,但也承擔了無法避免的痛苦。“這兩者是獨立存在的,它們無法相互抵消。”
也有網友對她說,“反正你都要生,還不如早幾年。”安瀾坦誠回復,自己並不後悔晚育,隻是想到以後陪孩子的時間少了,她會有一點惋惜。“雖然醫學上確實有最佳生育年齡的說法,但現在我的三觀、性情、工作狀態、經濟條件等,都比過去更適合生育。”
最後,安瀾在博文中寫道,“生或不生,可能都會在漫長人生中有過後悔的某一刻。重要的是,人生還有沒有其他讓我們感到幸福的事。”
*文中方寧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