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整理自:《銀發世代》 ,作者:[美] 路易斯·阿倫森,譯者:蔣一琦、張光磊、周哲,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團,題圖來自:視覺中國
2016年,美國著名歌手佈魯斯·斯普林斯汀出版了自己的回憶錄,《紐約客》編輯戴維·雷尼克為此采訪了他。雷尼克問時年66歲的斯普林斯汀:“為什麼現在出書?”
斯普林斯汀長嘆了一聲,然後笑起來:“你知道嗎,我想趁現在自己還沒忘得一幹二凈。”
雷尼克開懷大笑。現場觀眾掌聲雷動。“所以開始有些壓力了”,斯普林斯汀補充說,“我覺得現在是時候了。”
采訪那時,斯普林斯汀正在做巡回演出,門票預售一空,每場演出時間都極長——連續三個多小時高強度的縱情歡歌,夜以繼夜,輾轉於世界各大城市。一個月後,他的新書問世,登上了暢銷書排行榜榜首。斯普林斯汀又開始新一輪巡回,更確切地說是兩輪:一輪簽書會,一輪音樂會。
按他這樣的年齡或精力,幾乎可以肯定地說,他還處在中年時期,但藝術家本人清楚地感覺到,無論“老”的定義是什麼,“老”在他身上都已經初顯,而且至少他自己已經可以看到以後的走向。
但無論是斯普林斯汀,還是小他10歲的《紐約客》編輯雷尼克,他們都沒有意識到這其中的諷刺意味:從他們正在討論的職業細節來看,斯普林斯汀不僅正處於新的高點,而且掌握了新的藝術技能,但他們認為斯普林斯汀的人生已經滑到了一去不返的下行螺旋上。斯普林斯汀數十年來一直作為音樂人為人稱道,現在則作為富有才華的作家得到肯定,而這給他的未來帶來了新的選擇和機遇。
作家不需要蹦蹦跳跳,也不需要沿著舞台勁歌熱舞,走入歌迷之中。當然,並不是所有的音樂人都這樣。斯普林斯汀也可以坐在鋼琴前彈琴,或者坐在凳子上彈吉他,或者隻用一個麥克風,打一小束聚光,讓觀眾的註意力全部集中在他的臉、詞和曲上。那就不是典型的斯普林斯汀演唱會了,但那樣會難看嗎,或者說隻是不同?那樣做是會破壞他一貫的風格,導致他的歌迷流失,還是會吸引更多歌迷,以此顯示他的受眾更廣、適應能力更強?他可是發過民謠專輯《愛情隧道》(Tunnel of Love)的人。
重點是,像許多人一樣,斯普林斯汀有選擇的餘地,隻是他的選擇和大多數人顯著不同。舉辦不同形式的音樂會,演唱改編的歌曲或演奏不同類型的音樂,隻是他的選擇之一。他也可以坐在家裡,拿著鼠標鍵盤,或者紙筆,或者錄音機,或者一邊口述一邊請人記錄,他還可以自己動筆寫。隻有對這種分類做一成不變的理解,這種過渡通常才被歸為退化。若以對人類生命周期的理解對其進行建構,那麼它看起來更像是進化:是一個漸進的過程,是從一種形式發展到其他形式的過程。
即便不是接近古稀之年,斯普林斯汀也肯定處在人們長期以來所認為的“老”的范疇。縱觀兩三千年的歷史,從西方的蘇格拉底和雅典帝國時期,到更早之前的中東和亞洲,人們給老年劃分的起點是六七十歲。
在美國,1935年啟動了社會保障計劃,把65歲當作整個聯邦區分中老年的分界線。制訂該計劃的總統經濟安全委員會(the President’s Committee on Economic Security)選擇以65歲為界,一部分原因是,這是當時普遍退休年齡方面的數據所顯示的結果;另一部分原因是,在當時已有的美國國家養老金體系中,50%選擇了這個年紀(另外50%選了70歲)。
盡管自20世紀30年代以來,退休標準、壽命和保險方面的統計結果已經發生變化,但在許多人的心目中,65歲要麼是一個嚴格的分水嶺,要麼是進入過渡期、走向老年的標志。
在大多數人身上,老年的早、中、晚期差異顯著。在我們目前關於“老”的概念中,生理退化和選擇喪失是它的必要條件。即便大多數更年輕的人很快並明確地把他們歸入“老”那一類,許多人也不認為自己老了,直到生理退化和選擇喪失這兩個方面變得無可回避。
當到達通常所認為的“老年期”時,人們有時會覺得無所適從。但對我們大多數人而言,進入老年的這種過渡其實是在幾十年內逐漸發生的,從20歲時就已經開始。這種變化利弊共存,隻是我們總傾向於關註它的弊端。起初,那些生理退化和選擇喪失悄然不覺,然後是容易忽視,接著也許是退而避之,最後是避無可避。
斯普林斯汀表示,他意識到了自己身心的負面變化。人到了一定年紀,很難不捫心自問:是我的心智先衰退,還是身體先衰退?是身心俱衰,還是會出現奇跡?衰退從什麼時候開始,會有多快?
衰老始於出生。在童年時代,人的變化巨大。在最初的幾十年裡,活著與衰老的含義無法畫上等號。我們先看到的是關於兒童發育的表述,接著是成年早期的忙碌和社會意義上的重要節點。我的一個朋友搬到了美國另一個州,之後我有9個月沒有見到她的小寶寶,再見面時,小嬰兒已經長成蹣跚學步的幼童。除了嚴重疾病或殘疾,兒童發育的各個階段都是可預測的,而且在不同的文化中都有分界點。
隨著人生不斷展開,各階段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雖然人們會爭論生命的起點是受孕時還是出生,但童年的起點都是從呱呱墜地後大口呼吸的那一刻開始的,這是生命伊始的統一形態。然而,生命的終局就沒有這麼明顯了。10歲時永遠是孩子,但到了18歲,既可以是青少年,也可以說是青年人,關鍵要看他們的表現。有些人在十幾歲時身體、情感和心智就已經達到成熟,有些人則是在20多歲時。女性往往比男性早熟。盡管如此,大多數人都在長達數年的同一時期內長為成人。
隨著20歲的到來,發育速度似乎變緩,像毛發生長或冰川融化一樣不易察覺。從嬰兒期進入兒童期、從青少年進入成人期的那種變化似乎停止了。但是看不見或者註意不到,並不等於沒有發生。變化貫穿人的一生,無論是身體、功能,還是心理,莫不如是。
在某個節點,我們進入了“中年”的疆域,發現變老並不隻是那個被稱為“老年”的神秘之地的特征。有時候,我們願意迎接進化,因為它帶來了更大的自我滿足、更深層的自信和對過往與當下更多的安全感。與此同時,身體變化不斷積累,可能會以復雜、令人不安甚至使人窮困的方式發揮作用。人對自身的認同感可能會受到挑戰。
即便那幾十年裡變化看似緩慢、幾乎無關緊要,它也依然存在,依然重要,而且持續發生。在我30多歲時,我有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因為我有幸在十幾歲戴上了牙套,並且堅持看牙醫。到了40歲出頭,我的下門牙開始向交疊的方向生長,似乎因為已經過了太久,以至於它們忘記了早年金屬牙套、頭套、頸套、橡皮筋對其的訓練。沿著疊長的下門牙的邊縫,我看到了自己的生命軌跡:喝了幾十年早餐咖啡、偶爾來一杯紅酒以及日常食物殘渣的侵蝕。
但我的牙醫說,我的牙齒看起來很不錯,她可以看出我在老老實實刷牙、用牙線。但我知道,她真正的意思是,我的牙齒狀況對50多歲的人來說很不錯,但不是像以前一樣好,或者絕對意義上的好。隨著時間流逝,這種有條件的解釋慢慢就變成無聲的了。
到了明顯衰老的年紀,曾經十分遙遠、所謂“老”的秘境對我來說不再陌生。每天,我的膝關節都會提出抗議。有時隻有一條腿響,但更多的時候是兩條腿一起咔咔作響,如同新的背景音樂,伴隨著我的每一步。我時不時在三副不同焦距的眼鏡之間切換,因為每一副功能不同。我有一個基因缺陷,有癌癥史,有七道可見的手術疤痕,現在還在漸漸喪失幾個不重要的身體零件。
如今,當身體抱恙時,我不光考慮治療的問題,還擔心無藥可醫,擔心新的衰弱之兆不但會持續下去,還會引發一連串的傷病和額外的身體失能。我腦海裡回響起童年的歌謠:“腳骨連著腿骨,腿骨連著髖骨……”雖然還不清楚以後的光景,但我現在已經可以想象“我=老”,隻是有時,眼看著自己在這個廣闊領地無情地挺進,我仍然覺得意外。
這些身體變化是實實在在的,但它們隻是生命長河的其中一段。對我來說,生命這個傳奇的餘下部分更像是這樣:盡管我還沒成為“老齡”國度的永久居民,但我已經對它的文化和習慣頗為熟悉,而且充滿期待。
我想象著,如果幸運的話,早期老齡可以長達數十年,而且極似中年的最佳時期:我堅定地知道我是誰,明白我想如何度過光陰,那些容易與空洞、虛榮的社會認可混為一談的野心減弱,我有更多時間和精力用於關懷和關註他人,有信心堅守自己的信念,有令人振奮的新目標,對生活有深切的滿足感。全世界步入老齡的人普遍有類似的情緒。
童年時期,我們會慶祝重要的成長節點。而在此之後,我們也許會驚訝於繼續成長的安靜,甚至感到有些不安。一位將近40歲的朋友發現一個荒謬的現象:他的同齡人不願意聽到他自稱“中年人”,而他顯然已經步入中年。我打量他一番,表示同意其他人的看法:他一點也不顯老,但是顯然也不再年輕——他介於兩者之間。
我母親則在成年的另一端,她說變老並不盡然是件壞事,除非年屆八十,在那之後情況才會急轉直下。她說這話時,我們正在護理院吃晚飯。她住進護理院是因為我當時尚在人世的父親需要有人照應,而不是她自己狀態不佳。幾秒鐘後,因為沒人來送水,她耐不住性子跳了起來,抓起我們的杯子就奔向餐廳另一頭,往杯子裡倒滿了水。她的身體不復從前,但在我看來,也不像是身體狀況急轉直下的人。但對她而言,她已經越過那一道檻,進入了風險更高、更加脆弱的階段。
迄今為止,即使是最不固定的分界線,也把成年和老年劃分得清清楚楚。如果身體健康、運氣好,有些人直到將近80歲,才開始或自認為顯出老態,有人還要更晚些。相比之下,一些主要的壓力因素,比如無家可歸、貧困或監禁,會加快衰老的進程,使50多歲的人老態盡顯——他們的細胞變化與慢性病和死亡方面的風險,與年長他們幾十歲相對健康的老人不相上下。
盡管如此,對50多歲的人使用“老”這個詞仍然可以打上引號。我們將“年老”定義為生命年表上的一個確切位置,有時還把它解釋為一種生物—心理—社會學狀態,但主要是這二者的結合。按照這種邏輯,一個虛弱的72歲老人可以被稱為“老”,但一個跑馬拉松的72歲主管則不能。事實上,兩者都屬於老年人,哪怕這位主管到了80歲高齡仍能保持目前的各項活動,他也是老年人。
因為變老是個漫長而隱秘的過程,一個人步入老年與其說是突然轉變,不如說是悄然跨過了一系列不甚明確的門檻,而這種轉變往往是由局外人首先註意到的。大多數30歲以上,當然還有那些40多歲的人,都還記得第一次被稱為“先生”或“女士”對他們意味著什麼。從而立之年進入不惑之年,衰老似乎在加快。
等到知命之年逐漸屆入花甲,定義成年人生長的身體變化日積月累,不再無法察覺,而是出現一些微妙的征兆:眼角生出魚尾紋,發際線後退,右膝不大聽使喚,朋友中有人得了癌癥,同齡人開始談論疾病和臨終的老年親戚。如果不是從更早的時候開始,那麼最晚等到花甲之年慢慢走完,這些變化就已經無法否認了。
再過不久,變化更加顯著,每一個10年過去,生命的軌跡看起來都比前一個10年更加清晰。一天天來看,似乎沒有什麼不同,但過了1年、5年或10年再回首,我們會發現,變化竟是如此顯著。
各個時代都有老年人的身影。在公元前2800年的埃及象形文字裡,我們可以看到一個佝僂的人倚著一根棍子。從公元前775年開始的900多年裡,希臘人提出了一系列關於衰老的理論。他們留下的遺跡顯示,古希臘人建造了系統、道路和高效的污水處理系統。他們的衛生條件良好,大部分繁重的勞動由奴隸來完成。
亞裡士多德很可能已經註意到,奴隸們長時間從事體力勞動,但得到的食物不足,而且經常暴露在自然環境中,使他們比所在社會的其他公民衰老得更快。亞裡士多德認為,衰老是由時間推移、“精力”喪失、體內的熱量和精氣逐漸消耗所致。因為身體需要一定量的這些元素,而老年人的攝取量較少,導致他們更容易生病。盡管奴隸比學者更快地消耗這些元素,但最終每個人的元素都會耗盡。
在人類的大部分歷史中,人們並不期望變老,而那些期望變老的人往往比他們的孩子活得更長久。在兒童和年輕人居多的社會中,老年人隻占人口的一小部分,所以在建造房屋、制定法律、設計城市、培養勞動力或培訓醫生時,考慮他們的意義不大。
現在,大多數出生在發達國家的人都比較期待老年生活,而且老年人的數量比人類歷史上任何時期都多。老年也會持續更長時間,維持健康的時間也更長。許多老年人(數量空前)正在或將要在老年階段做的事,與較為年輕的人所做的大部分相同,隻是有時方式不同。如今的老年人還會完成許多其他在生命早期或壽命不夠長時不可能做到的事。
在那些通過傳統、歷史和宗教形成認同的社會中,“老年人在出生時更接近神聖的過去,在臨終時更接近聖賢先祖的權力之源”,因而享有威望和明確且重要的社會地位。如今,人們認為過往無關緊要,死亡更像是結局或深淵,而非與上帝同在的機會,於是“變老”失去了魅力,甚至連中年也是可怕的。在一篇名為《懼怕衰老》的一句話微故事中,作者莉迪婭·戴維斯完美地捕捉到了這種情緒:
在28歲時,她渴望回到24歲。
與此同時,在我50多歲時,我認為回歸24歲的想法很可怕。我並不懷念那時的壓力、不安全感或者裝腔作勢,一切在當時常常看似有潛力、力量和機遇,實則不然。
老年有界限和地標,它們真實存在,但又取決於如何被解讀。在變老之前,我們有數十年時間“年輕不再”,而不同的人和文化對“長期”的定義也大不相同。
就像色情文學一眼即知,我們也能在第一時間識別出老態龍鐘。但是,中年和老年之間確切的轉折點很難定準。考慮到過多的生物學標記以及它們無法預測的行為和相互作用,無論對於個人生活,還是對於我們這個物種而言,想明確地區分幾乎都是不可能的。在這個難以捉摸的等式中,文化也不是唯一值得註意的部分。
什麼是“成年人”變成“老年人”的標志,關於這個邊緣地帶的特征,不同人的解讀各不相同。我母親在60歲時被診斷出癌癥,她選擇聽天由命,說沒什麼大不了,因為她已經老了,已經走過了幸福的一生。25年後,她回憶起當時的想法,意識到幾十年間她的觀點發生了變化,她的老年生活本身也發生了改變,連她自己都感到吃驚。
本文整理自:《銀發世代》 ,作者:[美] 路易斯·阿倫森,譯者:蔣一琦、張光磊、周哲,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團,出版時間:20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