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鳳凰深調 （ID：ifengdxw），作者：傅一波、燕青，頭圖來自：視覺中國
10月29日晚11點28分，21歲的中國留學生李怡馨，從韓國首爾梨泰院一家酒吧二樓的露台上向下望去，看到十幾個人被佈蒙住了臉，一個個抬走，“他們都死了嗎？”李怡馨驚恐地想，幾個小時前，她和朋友也在樓下的巷子裡步行，慶祝當地新冠疫情以來首個不用戴口罩的萬聖節。
當晚，在首爾最繁華街區的這條4米寬的坡道窄巷裡，超過150個年輕人因人群的擠壓而窒息殞命。發生在梨泰院的這起踩踏事件，是韓國自2014年世越號船難以來，傷亡人數最多的公共安全事故。
“這是我離死亡最近的一天。”李怡馨說。
與死神擦肩而過
10月29日傍晚6點，首爾梨泰院商圈人頭攢動，平行於地鐵梨泰院站的主街道上，奇裝異服的青年男女緩緩隨著人流漫步，兩旁的餐廳和酒吧門口，不時可見打扮成鬼怪和動漫模樣的人，向過往人群招手，邀請他們進店坐坐。
“梨泰院徹底復活了！！真正的梨泰院！！我想告訴你這裡的情況，老實說，很危險！擠滿了人，你不能動。”事發當天傍晚5點41分，在韓國工作生活了5年的日本人@9Oria1820 在社交網絡上發佈了當時的視頻和圖片。
10月29日晚上5點41分，日本人@9Oria1820 在社交媒體上發佈梨泰院街道人流情況。
6點30分，人流不斷從四面八方匯入梨泰院主街道，長度約兩三百米的路上，人們的行進速度更為緩慢了，一名在現場的中國人回憶，前行20米都要用20分鐘。
大量人流是從地鐵站不斷湧出的，而連接地鐵站和主街道的，是數條寬4米、長約40～50米的窄巷，且有坡度。
晚上8點30分，21歲的韓國中央大學中國留學生李怡馨和朋友乘坐地鐵來到梨泰院。從地鐵口出來後，他們也穿過窄巷走向主街，那時人群已擁擠得“像是一線城市早高峰時的地鐵車廂”，到處是膚色各異的年輕人，歐洲人面孔、黑人，也有不少中國留學生。
看到四下如此擁擠，李怡馨的朋友有些緊張，於是提議換個地方活動——高麗大學附近有一條相對安靜的酒吧街，李怡馨則建議，“既然來了梨泰院，不如先找個有二樓露台的酒吧坐下，晚一些再轉場。”她告訴鳳凰深調，在酒吧露台聊天，再去一樓Club蹦迪，是在韓國的留學生的周末日常。
晚上9點，他們在酒吧二樓的露台坐下。和外面擁擠的狀況不同，酒吧內的人們正舉杯慶祝，音樂聲很大，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座位。李怡馨和她的朋友在露台上坐了幾個小時。當時她們沒有察覺的是，樓上樓下，其實已經是兩個世界。
李怡馨和朋友們所在的酒吧位置
酒吧露台上和擁擠的巷子成了兩個世界
10點20分左右，23歲的首爾大學研究生趙媛，正走在酒吧門前的巷子裡，她在丁字路口進入了隊伍的末尾，周圍的人都是前胸貼著後背，突然，她的背後被人頂了一下。趙媛下意識地想轉過身子逃離，但根本無法動彈。在她前方，一個年輕女人被人群擠壓、跌倒了，在大聲喊叫，趙媛看到了讓她永生難忘的一幕：“她的臉，完全被擠到變形了！”
韓聯社的描述補充了更多細節，一名現場目擊者稱，有人在漢密爾頓酒店旁的巷子裡摔倒，其身後的人也接連摔倒，因為巷子有坡度，後方的人潮無法止步，於是層層堆迭上來……
10點20分，梨泰院商圈內發生踩踏事件的位置。
趙媛的男友在她身邊，因為害怕兩人被人流沖散、擠壓，一直用手死死地抱著她，拼命想往前走。趙媛聽到男友費力地喘粗氣，很害怕，她想往路邊挪、找個酒吧躲一躲，可是，他們二人恰好在人群中央，寸步難移，“我幾乎虛脫了，身體軟，胸口卻很痛，”趙媛說，人群中很多人在大喊呼救，但都就被沿街夜店播放的嘈雜音樂聲蓋過了，“呼喊聲隻有周圍兩三人能聽見，根本傳不出去。”
11點左右，她差點被絆倒，“腳下好像踩到了什麼東西。”兩人拼盡全力擠出了巷子，坐在主街道的馬路邊喘息，此時，救護車的警報聲和擔架滑輪的摩擦聲已不絕於耳。
事故發生後，現場不停有蒙著佈的人被放在擔架上推進救護車。
事發後，在韓國讀研的中國留學生@仙芋球 在小紅書上發文求助，稱自己正是在巷子裡經歷了踩踏事件的人，當時，被擠得雙腳騰空，連手指都無法動彈，“幾百斤石頭壓著自己…因為本人個子高，所以還能伸著脖子呼吸，右邊個子矮的女生直接咽氣了……就在我旁邊，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右後邊的外國男生吐在我身上……前面女生一直哭，哭到咽氣……就在我臉的前面……”
在推文中，她稱，當晚同行的朋友仍然在急診室，不敢聯絡家人，需要心理醫生。
一名逃脫踩踏事件的韓國年輕人接受媒體采訪時回憶，當時他身邊剛好有一塊商店的招牌，他立即爬上去，身後的人都摔倒了，“我們想把人拽上來，但把下面的人拽出來，上面的人就掉下去了。我們不停地拽人，從下面拽出來，但下面還有人，疊了五六層，下層的人幾乎都沒有意識了。”
難以及時施救的現場與可以預見的災難
據韓國媒體報道，29日晚上10點20分起，當地消防部門接連接到在梨泰院漢密爾頓酒店附近的緊急呼救舉報。11點50分，韓國政府啟動三級緊急事態，對梨泰院進行交通管制和人員管制。梨泰院現場動員了超過142輛消防車，超過800名急救人員進行了救援。
李怡馨說，最先進到人群中進行疏散工作的，是距離梨泰院2公裡之外龍山基地內駐紮的美軍，“他們（美軍）比韓國警方離得更近”。
據韓媒報道，直到30日凌晨1點，當地消防部門對陷入心臟驟停狀態的數十人進行了心肺復蘇術，並送往附近的醫院。那時官方統計顯示，包括心臟驟停患者和傷者在內，事故現場的傷亡人員增至200多人。
與此同時，韓國總統尹錫悅在龍山總統室大樓主持召開了緊急狀況檢查會議，會前，尹錫悅下達了兩次緊急指示，要求所有相關部門及機關迅速采取急救及治療措施。在首爾工作生活了7年的中國人沈嬌告訴鳳凰深調，29日晚11點40分左右，她收到了韓國政府發來的消息，內容是公共安全警報，提醒大家不要再前往梨泰院、避免影響交通引發再次擁擠。
但悲劇已然無可挽回。據南方周末報道，現場的慶熙大學一名研究生稱，救援人員抵達後，清出一片空區域，由於受傷的人和暈厥的人太多，且道路擁擠，救護車在現場外等了一個多小時。
韓國政府發佈的公共安全警報
30日凌晨，沈嬌的微信朋友圈裡，有3位在韓留學的中國學生家長，因為聯系不上孩子發文求助，希望得到孩子平安的消息。截止首爾時間30日晚上，有兩位學生已找到，報了平安。
李怡馨直到凌晨2點40分才從梨泰院二樓的酒吧離開。當她再次踏上巷子時，人群已被疏散，地上散落著各樣的垃圾，帽子、南瓜燈，被擠掉的皮鞋……3名警察迎面走來，對她嚷著盡快離開。小巷對面拉上了警戒線，她隻能左拐走向主幹道，主街道的綠洲酒吧（Oasis Bar）樓下，陳列著一排蓋著藍色佈的屍體。
令人唏噓的是，這場災難實際上早有征兆。
距離事發還有5小時時，日本人@9Oria1820 發文的同時就在提示網友，梨泰院的人流量很大，有危險，如果來參加萬聖節派對要小心，“如果你有孩子，千萬別放開他們的手。”
一名在首爾的留學生告訴鳳凰深調，梨泰院萬聖節派對很出名，每年首爾人都會在萬聖節時，結伴穿著各式各樣的服裝，前往梨泰院喝酒狂歡。早在踩踏事件發生的兩三個星期以前，這條著名的酒吧街就開始為活動造勢，預備在這個緊鄰萬聖節前夜的雙休日招攬更多客人。
沈嬌告訴鳳凰深調，梨泰院、高麗大學和弘益大學是這座城市的三大年輕人休閑聚集地點。其中，梨泰院是三大商圈中最繁華的一處，緊鄰龍山基地，附近還有不少美國軍人和家屬定居，是著名的“外國街”，也是咖啡館、西餐店、酒吧，夜店集中之地，人均消費50~60元人民幣左右，位於一樓的Club女生免單，所以，即便不是節日，周五、周六晚也有大批年輕人前往聚餐、玩樂，Cosplay。
沈嬌還對鳳凰深調表示，該事件在韓國的社交媒體上引發了不少熱議：有網友說梨泰院有韓國明星到某酒吧，從而引發人群聚集。但當晚有朋友正在一樓的酒吧內，並沒有聽到類似的消息；還有傳聞說有俱樂部分發了摻有LSD毒品的糖果，但首爾警方表示目前尚無證據表明與毒品有關。
踩踏事件發生後，韓國總統尹錫悅在當地時間10月30日9時45分左右，發表電視講話稱，災難本不應該發生。同時，國務總理韓德洙宣佈，從即日起至11月5日24時為國家哀悼期。
在踩踏事故中，大部分死者死於窒息——因人群摔倒堆積產生的壓力而死，或是因人群運動受阻的橫向壓力導致無法呼吸。
一名曾在復旦大學附屬醫院任職的醫生告訴鳳凰深調，踩踏事故發生過程中，人群擁擠帶來的體溫上升，也會讓人感到眩暈，若時間過長，會導致大量脫水而神志不清或休克。“受害者的真正死因都是壓縮性窒息。在狹小空間內，空氣阻塞在氣道內部，無法供氧，最終窒息死亡。”
南部戰區總醫院心內科主任向定成表示，若傷者前胸後背受到強力的沖擊擠壓，可能會導致原發性的心臟驟停，開展急救則取決於現場心肺復蘇的能力。“首先要將人放平，呈仰臥位，一般要求在10到15秒內完成初步檢查，評估傷者意識、呼吸、大動脈波動情況，及時提供心肺復蘇。”
一名在現場的研究生向媒體表示，一些群眾確實在自發幫助傷者做心肺復蘇急救，“可是暈厥的人太多了。”
那麼是否能夠通過預先佈置現場的方式，避免這場踩踏事件？沈嬌告訴鳳凰深調，韓國大部分街道佈局都是狹長、偏窄的佈局，小巷子特別多，而且上下坡明顯，堵塞時有發生。
去年梨泰院萬聖節活動時，她就和朋友提到過，這個地方極其容易擁堵，“早晚得出事兒。”據韓媒報道，本次踩踏事件當晚，梨泰院聚集了超過13萬人。
鳳凰深調比對了過往世界各地發生的踩踏事件調查研究報告，發現在超過10萬人以上的聚集活動中，做好活動的規劃和人流控制是避免發生災難的首要條件。當人流過大，易發生現場交通堵塞，且一旦發生事故將令救援車輛難以在事發區域內移動。
以英國、美國為例，2013年英國倫敦泰晤士河的新年焰火表演有25萬人到場。但在議會廣場等人流集中區域，有專人負責統計人數。如果人數達到各區塊所能承載人數上限，將停止放行。
美國紐約每年會舉辦“從天而降”的倒計時跨年活動，為保證安全，紐約警方將時報廣場分成若幹區域，用障礙物隔開，遊客一旦進入一個區域，便不能隨便出入。一個區域被占滿後，警方才開放下一個觀眾區域。
截至目前，據央視新聞報道，發生在韓國首都首爾梨泰院商圈的踩踏事故已造成154人死亡，130人受傷。其中，有四名中國公民被確認在事故中遇難，另有兩人受傷。
此外，首爾市政府還收到了超過350份失蹤人員報告，正在逐步核查。同時，政府取消了市內所有的娛樂活動，包括原定於周日（30日）在梨泰院舉行的韓國SM娛樂有限公司見面會。
文中圖片來自受訪者及公開發佈的照片。應采訪者要求，沈嬌為化名。
